老屋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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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也可以有除法,记不清是哪位先哲说过:人为什么会觉得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呢?是因为,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还可以是乘法,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不断地被重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时我曾到一家街道生产组去做工,做了七年。———这话没有什么毛病,我是我,生产组是生产组,我走进那儿,做工,七年。但这是加法或减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样。我更迷恋乘法,于是便划不清哪是我,哪是那个生产组,就像划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个小小的生产组已经没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来是我逐年改变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断再生的那几间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鸽子更洁白。那儿曾处老城边缘,荒寂的护城河在那儿从东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那儿差不多是市中心了。总之,那个地方,在这辽阔的球面上必定有其准确的经纬度,但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长,一个很大的世界对它和对我都不过是一个悠久的传说。

    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久的岁月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说我想去。v和我在一条街道上住,也是刚从插队的地方转回来,想等一份称心的工作,暂时在那生产组干着。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我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著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睛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在说我。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老太太们盼望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我们干的活儿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们这个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你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发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们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们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他们的来历,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儿!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我——!妈了个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了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眦瞪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不吭声,拄着锹把抵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大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司对于她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一一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一一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儿。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棍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儿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一一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儿比一会儿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揣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己,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

    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u师傅有什么梦想么?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她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顺长的老女人,跟着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驻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吗”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昕d唱的那些嘀里咕噜的是外语吗?”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d:“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地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啧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于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也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置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么?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惟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警,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一一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儿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呵不,先生。”

    “噢哨,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我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父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做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和餐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儿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艺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了便愣着,撕子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

    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怪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著。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

    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水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露,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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