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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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卖

    “出卖者”的烙印可比“流氓”的称号严厉多了,所以很久以来,丁一宁愿接受后者,而对前者讳莫如深,甚至想在自己的记忆中把它抹掉。

    但是不行。事实证明,这不可能。

    对于丁一的出卖,可任由别人评说。比如有人说:那是暴力使然,是非法所致,责任当归时代。比如也有人说:同样的处境下,有叛徒也有英雄,所以个人的责任也要追究。比如还有人说:求生或求平安,乃人之本性,故此丁之软弱实在是可以同情和原谅的。但无论如何,这出卖的行为,毕竟已在丁一的历史中不能抹去。不能抹去的根本原因是:我与丁一将永远不能忘记——

    待那黢黑的小屋里亮起煞白的灯光时,接连走进来几个人。

    “哈,小小年纪就懂得干这事儿!”几个陌生人一一落座,屁股尚未挨稳椅面便开始嘲笑丁一。(没错儿,一定是从这样的角度开始——性的角度!那史说得不错: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经长大得到处都在。)

    丁一满面羞愧,不敢抬头。我则想起与这世界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时的羞愧是因为年幼的丁一赤身裸体,那么现在呢,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少年丁一的初吻赤裸了我们的心愿。

    “说吧,还有什么?”那些人板起面孔。

    “没有了,叔叔,真的没有了。”

    一阵“嗤嗤”窃笑。

    “女人,什么样儿,知道了?”

    丁一懵懂地看着他们,甚至天真地回想:女人,什么样呢?

    “那个反动教授的女儿,不会没跟你说点儿别的什么吧?”

    很久以后丁一才能听懂“革委会”们是冲着依来的,冲着依的父亲来的。

    “没有哇?我们光是说说她的画来着。”

    “都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喜欢树,她喜欢画树。”

    “还有呢?”

    “没有了。”

    “不会吧?你们在小树林里那么半天,就光说这个?”

    “真的叔叔,不信您去问依。”

    “当然要问她!但现在是问你,看你老不老实!”

    丁一的“觉悟”超乎我的想象。我劝他就如实说呗,但他阻止了我:别别,有些话说不定会惹麻烦。

    “真的没有别的了,我们光是说她的画来着。”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喽?”

    丁一低下头,不吭声。

    “别以为你是工人出身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父亲的出身是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

    自那一刻起,我感觉丁一的心跳开始加速。

    “严格讲,出身是要算几代的。不用多,往上数两代,你是什么?”

    自那一刻起,我觉出丁一在发抖,从里向外地抖,完全控制不住。

    “你们算工人,这很可能是个错误,我们完全可以纠正这个错误。说不定你父亲就是混进我们工人队伍里来的阶级异己分子!”

    又是“你们”和“我们”那依呢?自然是“他们”了。

    “这事跟我爸没关系,真的,叔叔,真没我爸的事!”

    “什么事?说!什么事跟你爸没关系?”

    丁一语塞。自那一刻起,我们的大脑开始混乱。

    “看样子非得把你爸找来了,是不是?”

    “别,叔叔您别!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行吗?”

    但是,那个大脑,好像既不服从丁一指挥也不听由我掌管了。有过这样的事,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莫名其妙地你就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大脑既不服从生命也不听由心魂,而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味听命于别人。比如在利诱之下,比如在恐怖之中,比如在群情激昂、万众一心之际那时的大脑正所谓失神落魄吧,譬如水面上的一片枯叶,唯由浪流去摆布了。

    “比如说,依的父亲,跟依说过什么没有?”

    这是一群老练的审问者,至此方入正题。当我们的大脑如一片枯叶随波逐流之际,正是他们等候的时机。

    “她爸说说树没有花言巧语,可是人”

    “人怎么?”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里一套。”

    “嘴上怎么,心里又是怎么?”

    “她说她爸的学生昨天还追在她爸身后,可她爸倒倒了霉,她说他们就骂她爸比谁都骂得狠。”

    “还有呢?”

    “没有了。”

    “这叫什么你懂吗?这叫对时代不满!”

    诚实的丁一居然点点头。

    “你爸还说过什么?”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这是什么狗狗屁时代。”

    这是出卖吗?

    这就是出卖!

    因为审问者确信这足以使依的父亲罪加一等。因为此后不久,依的全家就被流放。还因为出卖者丁一将被流放得更为深重——这样的流放,既非空间之有限,亦非时间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远;愧疚、恐惧、迷惑,从此将伴其终生。

    在“革委会”的日日夜夜,我们对依的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对“朋友”这个词深感愧疚,对人间的信任深存疑惧。不过,说来这也许是我们的幸运——正因为这失望、愧疚和疑惧,不是由于别人而是由于自己,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丁一,所以才没有像画家z那样走进怨恨。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是别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赖,自己也难免是个出卖者,是叛徒,这可咋办?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绝望,真正是绝无可望!醒里梦里我和丁一俩都在互相问着:这还有什么意思?这可还有啥活头?在那间黢黑的小屋里我们徒劳地唾弃着自己,并由衷地为依祈祷平安。情种丁一泪人似的整天就想着一件事——只要我还能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依,告诉她:不会的,真的不会的,依请你相信,这世界上不会因此就没有了可靠的情谊

    但是那年春天,当我们从“革委会”的小黑屋里出来时,依已不见。依已经迁离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里搬来了别人。听说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边疆。可边疆在哪儿呵?或者,是哪一处边疆呢?无从询问。可怜的丁一被父亲关在家里,不断地受着教育和再教育:“以后少跟别人来往,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又只能一同凭窗眺望了:近树,远山,飞霞以及那飞霞之下的边疆,边疆的依,和夏娃

    叛徒

    “叛徒”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后来那朵丑恶的毒花还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过是自然灾害,叛徒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别人的轻蔑,无需乎像“叛徒”那样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还有望浪子回头,叛徒却是永远的流放,回头无岸。

    岸在哪儿?当然不会在敌人那儿,当然应该是在自己人这儿。可是可是!你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于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经看你是“敌人”而“敌人”却不会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间之遥,不是时间之久,而是在人类之外。一旦谁成了叛徒,老天爷,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物种——不同于人的,另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据我观察,丁一一带有三种动物以直立的姿势行走:人,企鹅,还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尔为之那是因为怒了,狗是逗你玩。)种种迹象表明,叛徒已非人类——虽具人形人魂,却不被认为还有人性;虽进人食,居人屋,却又不是什么宠物。简直说吧:是弃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帮,有谁听说过“叛徒协会”?有人关注黑猩猩、大熊猫、藏羚羊、东北虎,有谁去问过叛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后的一个下午,丁一百无聊赖,我们一同去看了场电影,那电影里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么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来与同志们一道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却只因某一秒钟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钟,此“同志”忽然多情,(妈的,情种!)天晓得怎么就做出一个大不谨慎的决定:去看看他的爱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见上一面。那是在他领命了一项危险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接近了那一秒钟——他忽然觉得,四周的景物咋这么熟悉,甚至空气中也带着亲切?狗似的再使劲闻闻啊,明白了:离他未婚妻的小屋不远了——潜意识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他领命之后,满脑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个问题了: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于是这位“同志”坐下来,靠在路边,点上支烟,在那一秒钟之前踌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终于一个“情”字占上了风,温柔地把他送进了那残酷的一秒钟: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阒无人声,他想应该没啥问题吧?况且,这一面,说不定就是永别他抬腿向那爱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对了对了,就是在那样的窗前,此“同志”被敌人候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事嘛,唉!我真是觉得此“同志”太过缺乏想象力——你既已千遍万遍地准备好了死,怎么就不想想千遍万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铁,竹钎子,老虎凳你以为你是谁?清醒的时候你宁死不屈,八天不让你睡觉你肯定还找得着北吗?你可以蔑视敌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视亲人的受刑吗?你有权决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权替亲人作这样的选择?

    出了电影院我发现丁一脸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电影院里昏黑,闷热,汗味屁味混成一团上蹿下跳。我们挣扎着走到一家冷饮店,一连吃了七根冰棍此丁才算喘过口气来:哎哟喂我的妈吔!怎么样?我问他,要是你呢?

    那丁俩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谦逊地说:我kao,千万可别他妈轮上我!我是说,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会儿,挺诚实: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许还凑合。

    竹钎子和烙铁呢?

    够呛。

    八天不让你睡觉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那咋办?

    死!行不?不如干脆让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刚才那哥们儿,说不定也巴不得死呢!我kao

    还有,要是当着你的面折磨你的亲人呢?比方说

    甭他妈老拿我打比方!哪一样儿我也顶不住,行了吧?

    行了?行了谁还怕当叛徒?

    我知道我知道,kao你丫就别说了好不好?

    好,那就不说了。最好也不想。什么也别想,只看街上的行人。看那些悠闲与焦急的脚步、各式各样的裤腿和鞋,看地上的纸屑、烟头、黏痰和尘土,听此起彼伏的叫卖和歌星们声嘶力竭的比赛吧。“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哥到门口,哦”“此一去山高呀路又远哪,此一去十年八载呀不回还”可是,此一去阿哥要是让敌人给逮了去,成了叛徒呢?比如说刚才那哥们儿,虽然他是叛徒,可他也完全可能是某一少女的阿哥呀说不想其实还在想,想又想得郁闷,那就看天。看天上的鸽子和房顶上的猫,听一片凄婉的鸽哨,看猫身旁一杆蔫垂的旗晚风徐徐之际,我俩可以庆幸的只有一件事:谢天谢地,那叛徒不是咱。

    再说咱也不打算干啥不是?那丁说:不至于有人抓咱。

    可你已经被人抓过了,哥们儿!也已经出卖了朋友!

    唉——!那丁又一屁股坐倒。

    绝望。灰暗的晚风中处处都是绝望。

    你说,怎么才能保证不落到那地步呢?

    除非

    除非怎么着?

    除非你压根儿就不要有敌人。

    我从来也没想有敌人呀?

    或者,从来就不要有什么什么自自己人。

    那夜我们一起去看姑父。很久没去听他讲故事了。同时我们也去看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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