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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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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半夜子时,马小树准时爬上了鲁家大院外的柚子树。

    鲁家大院一片死灰。除了有冷风从云雾山上吹下来,把柚子树叶吹得飒飒作响,连村里的鸡狗都没有一丝声息。马小树上了树,头脑特别清醒,他想,要是自己守上半夜那该多好呵,这样他就可以透过柚子树叶,看到鲁少达和醒豆儿回家的一举一动了。一想到醒豆儿,马小树的心就开始炸炸地跳,就像有一面山鼓一样,在咚咚作响。其实,马小树提出来监视鲁家大院,并不是盲目的,在鲁少达和醒豆儿住在斋棚的那些日子里,从来都不细心的马小树,却把鲁家大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摸了个透,甚至连左厢房进醒豆儿厢房的小台阶有几级,醒豆儿房里的具体摆设,醒豆儿的宁波床是什么朝向,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更甚至,马小树还摸清了鲁家大院院门门栓的结构。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进鲁家大院,那简直就是易如翻掌的事情。因此,马小树提出监视鲁家大院,早就有备而来。可是,他没想到党委会根本就没有安排他监视鲁少达的意思,所以他当即提了出来,才勉强弄到了下半夜的差事。子时与孙稳当交接班时,他问孙稳当上半夜的情况。孙稳当说:“一切正常。只是鲁家的六姨太醒豆儿可是真是个骚婆娘,她回来之后,像是特别兴奋,与鲁少达洗了鸳鸯澡,还把鲁家打扮灯火满堂,大红灯笼高高挂着,卧房里点着又粗又高的红烛,两个人竟然像洞房花烛的景象,进了睡房,两个人那个劲儿,我真是说不出口了,我和我那口子,就是活十辈子也使不出那些妖劲儿。”

    孙稳当的话让马小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他用手背“唬啦”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眼睛看着黑漆漆的鲁家,便催孙稳当快快回去睡觉。孙稳当下了树,走进村道边树木投下的黑暗,一下子消失了。马小树在树丫上的身体放好,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盯着鲁家大院。他从鲁家大院的东头看到西头,然后再从西头看到东头,看完了他就看整个鲁家大院在云雾山脉上的样子,他放眼一看,觉得这深灰的山脉,还真像人们所说的龙脊,而鲁家大院又处在紫草坪村最高的地势上,确实又像极了龙鳍。马小树在心里说:“鲁少达呀鲁少达,你以为你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可你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块风水宝地,今天竟然会断送你性命。”

    马小树这样想完,在黑暗里无声了笑了二下。为了知道自己笑的样子,他用手将自己的脸摸住,然后又笑了一次。笑完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此时,即使他身上背负着杨老四和琵琶镇革命的重任,可是,在一阵冷风过后,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什么都没抓住。他摸着自己的手板心,一下子就摸到了指节上面的骨头。他想,要是用这双手去抚摸醒豆儿,不知道她会不会烦他。但是,他也知道,就是她烦他也没有什么用的,如果组织上真的把她安排给自己做女人的话。可是,问题是,杨老四根本就没打算将醒豆安排给他做女人。杨老四说了,等这次革命成功之后,你马小树得跟着我继续革命,从紫草坪一直革到琵琶镇,然后再从琵琶镇一直革到鸡山县,然后再从鸡山县一直革到全国,革到全世界,直到全世界人民都解放了,革命才能算革完了。马小树却回答杨老四说,革命并不是不许娶老婆呀,现在自己爱上了醒豆儿,如果不娶她,那么就会错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了。马小树的话看上去说得非常在理,他以为杨老四再也无言以对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杨老四一句话就把他的理论给解决了。杨老四说:“醒豆儿是个小脚婆娘,她连上琵琶镇都要走上一天时间,她能跟你到鸡山和全国革命?”

    马小树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想这下彻底完了,彻底没有指望了。所以,他第一回感觉到心竟然疼痛起来,心一疼,他眼泪就掉了下来。

    杨老四见了,笑着说:“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男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说完他忙他的去了,再也不理马小树。马小树想,就是不娶醒豆儿,多看看她也好呀。于是,他就在鲁少达即将遭到杀头的前夜,坐到了他家院子外的柚子树上,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家的黑暗。

    想完这些心思,马小树的心神又回到了鲁家大院。这回,他的目光一停到鲁家大院的院门上,就不动了。就在这一刻,他像着了魔似的,心开始狂跳。他按奈着心跳,顺着柚子树滑了下来,然后摸到院门门口。他的手心抚到了院门的门板,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然后将木棍插进门缝里。就在他将木棍插进去之后,他的耳边响起了爸爸马仲的话“锁可是锁君子的,锁是锁不住小人的。”马小树小时候喜欢玩铜锁,家里再好的铜锁,到了马小树手里,他七捣鼓八捣鼓,几下就捣鼓开了,他就拿着打开的锁去问爸爸马仲,马仲总是用那句话回他:“锁可是锁君子的,锁是锁不住小人的。”此时,马小树没费吹灰之力,就拨开了门栓,他也像他爸爸马仲那样说了一句:“栓子可是栓君子的,栓是栓不住小人的。”说完他又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二下,然后轻轻推开门,来到醒豆儿的窗户下面。

    为了慎重起见,马小树在窗子下面很安静了一会儿。他像一只夜猫子一样,蹲在那儿无声无息。待一切恢复平静之后,他才将身体抬起来,将头贴到窗口上。可是,他很快又缩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一声接一声轰响,在他身体里面发生。他以为这些声音会像在他的身体里一样,在鲁家大院的天井里回响。他拼命按着自己的心口,可是他按得越紧,那种声音就越大。他只好松开手,那声音才减轻了一点儿。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清鲁家大院原来安静极了,而刚才出现的那些声音是莫须有的。于是,他再次抬起身,将眼睛贴到了窗帘上。

    屋子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听到了呼吸声。他开始分辩哪一屡呼吸声是醒豆儿的,哪一屡是鲁少达的,可是他怎么也分不出来。就在他感觉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面。他心里一惊,知道被人发现了。他回过头,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醒豆。

    醒豆儿在夜光里朝他笑着。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面,示意马小树不要声张。然后,她伏到他的耳朵上,用她的气息声说:“轻一点儿,跟我来。”她拉着马小树,朝鲁家的马棚走去。

    马棚里原先有四匹马,一匹白马,二匹黑马,还有一匹枣红马。醒豆儿和马小树进去时,马灯被暗到只露出了一丝光线。醒豆儿把马灯拨亮之后,马棚里只剩下那匹白马,雪亮着眼睛,立在马厩里面。醒豆儿领着马小树,一走进马棚就将马棚的门反扣上了。然后,她从马厩上面的阁楼层里扯了两捆干草,将草腰子一扯,两捆草就自己展开了,铺成了一个舒服的草床。做完这些,醒豆儿猛然一个转身,将马小树拉到草床前面。马小树的背正对着马灯和那匹白马。醒豆儿的脸上映满了马灯的光,还有那匹白马雪白的毛映出来的光泽,也投影到醒豆儿的脸上和身上。马小树看着像是由光的精灵组合而成的醒豆儿,竟然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的心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以为自己不仅是在做梦,而且正在梦魇。当醒豆儿的手捧住他的脸,他把自己那张满是骨节的手盖在她的手上面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此时不是在做梦,此时,他正搂着他朝思暮想的恋人,此时他与她近在咫尺,此时她的香息正一屡又一屡吹到他的脸上,此时他正捧着她的手,让眼泪悄悄湿透了她的手心。

    醒豆儿见马小树流泪了,就轻轻为他揩眼睛。她边揩边说:“傻瓜,姐姐早就知道,你心里装着姐姐。”

    马小树觉得更委屈,眼泪也就往外流得更多了,他甚至于想“呜咽”起来。但是,他拼命忍住了。就在他忍住了想哭出声的欲望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和杨老四明天就要杀掉这个女人的丈夫。在自己就要杀掉这个女人丈夫的黎明里,自己是不能与这个女人有任何关联的。就是这个念头,一下子让陷入初恋的释放中不可自拔的马小树,一把抓开了醒豆儿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然后他一把推开了离自己几乎没有距离的醒豆儿。他擦了一把眼睛,擤了一把鼻涕,跳了一下脚,然后说:“姐姐,你错了,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装过你。”

    醒豆儿没想到马小树会这样说,她再次上前去,搂着马小树的肩膀,轻声问:“马小树,你怎么啦?你可不要说违心话哟。姐姐是过来人,你心里在想什么,姐姐一丝一毫都知道。”

    马小树的眼睛又红了。马小树说:“不。你不知道。”

    醒豆儿是过来人,她知道怎么避开马小树的锋芒。她将手指贴到了马小树的脖子上。马小树马上觉得那儿怪痒的,正要抬起手去阻止,醒豆儿的手早就钻到了他的衣领里面去了。这是马小树根本就没有想到的。他的手也跟着追下来,可是醒豆儿的手早已经行走到他第一颗扣子上面了,当他的手来到第一颗扣子处时,那儿已经被解开了。接下来,下面的扣子就像豆腐遇到了快刀一样,不到一秒钟,马小树就变成一头被剖了膛的“年猪”呈现在醒豆面前的,是他赤裸的胸膛。马小树以为她到了这儿就住手了,一双手正要收兵回营,从中间进行阻挠,没想到醒豆儿突然抓住他的衣肩,一个倒提金钟,马小树的上衣就飞到了马灯下面的阴影里面。

    醒豆儿的身子矮了下来,她的那双手指从他的腰眼上,开始顺着他的腹往上爬行。马小树的肩膀像两个苹果,而腋下的两排肋骨,则像村子里的栅栏,整齐地挂在他的身上。醒豆儿的手指,爬到这些肋骨上时,就变成了一层层爬台阶的姿态。她的手指交替落在马小树的每个肋骨上,很快,它们就爬到了他的胸脯上。爬完了,醒豆儿才说:“你真瘦呵。”

    醒豆儿的声音把马小树从恍忽里面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搂住了醒豆儿的腰身。

    醒豆儿见马小树的眼睛里全是光,就盯着他说:“说,小傻瓜,你不爱我。快说。”

    马小树说:“不。我不说。”

    醒豆儿说:“是的,你不会爱我的,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先前只是跟你说的玩笑话。你马小树就是爱粉落,也不会爱我的。”

    马小树说:“姐姐,你说错了。你真的说错了。”

    醒豆儿说:“我不会错的,我是过来人。”

    马小树说:“不。”马小树说完,就开始亲醒豆儿。醒豆儿嘴里说着“不”一下子就被马小树的亲吻淹没了。因为马小树没有经验,他用他的嘴唇将醒豆儿的嘴唇全部盖住了。醒豆儿犟了一会儿,身子一软,和马小树一起倒在了草床之上。

    天边开始泛白时,醒豆儿从草床上爬了起来。她穿衣服时,看见那匹白马,正打着响鼻,生殖器也露了出来。她再看那马的脸时,她发现它在朝她笑。马灯里的油也快干了。醒豆儿穿好了衣服,朝草床上睡得正酣的马小树踢了一脚,然后转身走掉了。马小树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草堆里,他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然记起事情的真相。于是他连忙穿好衣服,溜出鲁家大院,回到他埋伏的柚子树上。当他看到鲁家大院仍然静谧如初,鲁少达还在醒豆儿房里安睡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中部

    杨老四带着赤卫队,清晨六时来到鲁家大院外面时,天边刚刚露出一丝曙光。马小树闪着一双发光的眼睛,从树上溜下来,向杨老四汇报了下半夜的情况。杨老四让队伍很快散到鲁家大院所有可能的出口处埋伏起来。直到天光大亮,鲁家大院里依然没有一丝动静。杨老四感觉事情不对头,叫仍然蹲在树上的马小树全力注意鲁家人的动向,防止混乱中有人逃跑,有了情况及时通知赤卫队捉拿。然后,他带着埋伏的赤卫队员,撞开鲁家大院的院门,冲了进去。面对突然袭击,鲁家人没有一个显得慌乱,大家依然是镇静异常。当杨老四查遍了鲁家大院的每个角落之后,他不得不得出结论:鲁少达逃掉了。留在鲁家的只是一屋子女人。

    杨老四毕竟是杨老四,面对如此变故,他站在鲁家大院的天井里,沉思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留下十多个赤卫队员,自己翻身上马,带着另外三十来个队员,沿着琵琶镇和鸡山县城的方向,策马追赶鲁少达。杨老四追到琵琶镇,还没见到任何人影,他向人打听了一下继续策马追赶,在穿过琵琶镇十里地一个叫牛耳场的树林子里,他们追到了鲁少达的家丁赵青年。赵青年告诉杨老四,他们早上四点钟就离开了鲁家在院,为了减少目标,他骑的白马留在了鲁家大院,他和孙大合骑那匹黑马,过了琵琶镇,鲁少达怕杨老四追上来了,就让孙大一脚把赵青年踹下马,三个人绝尘而去。赵青年无路可去,只好向县城东边的老家摸去,哪想走到牛耳场走累了,正要歇息,杨老四带人就给追上了。

    杨老四和他的赤卫队员回到鲁家大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马小树留了五个赤队员看守着鲁家的七个女人,自己带着另外五个赤卫队员开仓清点粮食。村里那些揭不开锅了的农友,把口袋搭在肩膀上面,挤到鲁家大院的门口,一个个眼巴巴的。他们肩上的口袋也没有一条像鲁家的口袋那样完整,更不会比鲁家的新,那些口袋上的补巴,比他们身上的衣服还要多,几乎是一块补巴连着一块补巴,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麻布做的,灰一块,青一块,黑一块,麻一块,,白一块。还有的农友,甚至于连这样的补巴口袋都没有,他们只好端着各式各样的木脸盆和脚盆,守在鲁家大院门口,像守着一口枯井打水的人。更有甚者,连脸盆脚盆都没有,就赤着上身,穿着家里惟一的裤子,两手空空地站在鲁家大院门口。

    有好心的人说问他:“韩老八,你管(鸡山方言:等待的意思)一会儿拿什么装粮食回家呀?”

    韩老八脸上没有肉,只有一张皮,他就皮连着骨头笑了一下说:“管一会儿自然有办法。”

    有好事的人说:“你该不会把粮食装进肚子里面驮回去吧?”

    韩老八说:“逼。”

    好事者见韩老八骂自己,便输不起了,说:“你见过你妈的?”

    韩老八黑了脸说:“你妈。”

    好事者说:“你个穷仔子,再还嘴老子掌你的嘴。”

    韩老八说:“你敢,革命胜利了,你掌我嘴,我一猎枪喷了你。”

    好事者笑了一下说:“哎嘿,你小杂种也打起革命的旗号来了,你看看,我弟弟都是赤卫队员呢,你小子算老几,你想喷老子,我让他把枪你给喷,你小子要是不敢喷,你今天得叫我爷爷。”

    韩老八凶着眉目说:“我才是你爷爷。”

    韩老八话没说完“叭!”好事者一耳光就闪在他的脸上。韩老八的脸像有粘性,好事者的手刚收回去,他就跟着扑上来了,一把抱着好事者打将起来。

    “打架喽,打架喽——”

    “流血了,要出人命啦——”

    围在鲁家大院门口的农友马上来了精神,一边看韩老八与好事者扭打,一边报道着他们身体受伤的情况。

    正在粮仓里清点粮食的马小树听到了叫喊声,吩咐了一下手下,跑了出来,只见农友们围成一堆,堆里面赤着上身的韩小八正与赤卫队员杨柳的哥哥杨富打成一团。马小树拨开人群,一把扯开他们,他们还要往拢扑,马小树飞起两脚,把他们踢倒在各自的人堆里。马小树收回了脚,才感觉刚才那两脚出力太大,把自己的大脚趾都踢疼了。他看了一眼草鞋里的大脚趾,趾甲竟然踢翻了,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又不好当众露出表情,他只好抬起头,把脖子绷紧一下,缓和了一下疼痛。哪料,他一抬头,就看见孙稳当骑着马,朝自己所在的人群奔来,杨老四和追赶鲁少达的赤卫队员,也押着家丁赵青年,在孙稳当身后摇摆着走。孙稳当的马跑得飞快,一下子把杨老四扔下几十米远,眼看他的马就要冲进人群,只见临到人堆前时,他突然一个急停,从马背梭下来,两手拨开人堆,走到马小树面前,抬手给他就是两耳光。

    马小树一下子被打得云里雾里,他不知道孙稳当哪趟水发了,摸了一下被打木的脸,一跃身扑到孙稳当身上,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打架喽,打架喽——”

    “赤卫队也打架喽——”

    杨老四看到孙稳当突然策马向前,就明白事情不好,一向做事不温不火的孙稳当,今天像是生平第一回发怒了。杨老四吩咐周大山把赵青年看好,马上策马跟了上来,他跳进人们围观的圈子,两只手轻轻一分,就将孙稳当和马小树分开了。两个人隔着杨老四,一个擦着脸上的血,一个擦着嘴上的血,马小树还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马小树说:“你怎么成了疯狗一只?”

    孙稳当急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用手指着马小树的嘴唇,恨不能一指将那片小嘴唇戳一个洞。他的手指一动不动,嘴里说道:“你你你”

    杨老四见周大山和赤卫队员跟上来了,便朝孙稳当摆摆手,让他不说了。他看见一个农友手里拿着一根棕编钩绳,说了声借用一下,便要了过来,然后将绳子扔给一个赤卫员,对他说道:“给我把马小树捆了带回去关起来。”

    马小树还没反应过来,两名赤卫队员上前将他两手反剪,绳子往脖子上一套,就被捆住了。马小树犟了犟,嘴里还想说什么,杨老四按住了他的嘴唇,说:“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说。你可真行呀。”

    说完,马小树就带走了。  

    下部  

    马小树死之前,孙稳当去看了他二次。

    孙稳当万万没想到,马小树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马小树被关在周大山家时,杨老四组织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置马小树,最后决定处马小树以死刑。这个结果太出乎孙稳当的预料了。一个处男第一次与一个女人在马棚里睡上一觉,就会睡掉他的脑袋。他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结果。可是,一想到在党委会上,大家异口同声喊要杀掉马小树的狗头时,孙稳当头上就直冒冷汗。他以前一直想,革命就是杀地主老财的头,一点儿也没想到革命会杀掉战友的头。而且事情只是一夜之隔。他这样想,就在心里埋怨起马小树,你小子肯定只是想看看那个骚婆娘,哪想你小子就上了那个骚婆娘的当了,现在好了,那个骚婆娘倒是没事了,她不仅没事,还要嫁给苦大仇深的铜匠英铎,你倒好,毛毛糙糙打了一次豆腐,就把命给打掉了。孙稳当这样想,眼睛就湿了。孙稳当是从来不湿眼睛的人。可是,他想着马小树的事儿,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女人这东西,有个什么好哟,还不是一样的肉,只不过多了个扁扁货,你万一要想,我家的三儿没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而且是个大脚,可以跟着你东南西北去革命,你咋就不跟我说一声呢?”

    孙稳当从党委会上下来,就去周大山家看了一次马小树。孙稳当见马小树被关在周大山家的牛栏屋里。牛拦屋并不严密,就是孙稳当也能通过屋角上那堆牛草,爬到那三根搁牛草的屋梁上,然后通过屋梁揭瓦而逃。不同的是,马不树被戴上了脚镣,可是,凭马小树的灵巧,即使带着脚镣,揭瓦而逃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孙稳当揣着党委即将处死马小树的结论,看到被关在这样一间牛栏屋里的马小树时,心里还真希望他能够干脆一点儿,彻底背叛革命,从瓦缝里逃掉。

    马小树见孙稳当出现在牛栏门口,马上扑到栅栏上,大声叫道:“稳当叔,我错了还不行吗?快放我出来,好让我革命呀,我现在浑身是力,我要革命。”

    孙稳当见马小树还在这样说,眼泪就流出来了。

    孙稳当给马小树揩着脸上的泪花。他的手像花栗树皮,把马小树的嫩脸皮揩疼了,可马小树仍然把他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孙稳当说:“孩子,别怪稳当叔那天打你呵。千万别怪呵。稳当叔是不知道呵。稳当叔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打你的。”

    马小树说:“不,稳当叔,我该打,你还打轻了。是我放掉了鲁少达,给革命造成了损失。都怪那个女人,都怪她。现在我才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比毒蛇还毒。”

    孙稳当说:“孩子,别这样说,人家也是人,人家的丈夫要掉脑袋,人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现在这样了,人家心里也不好过。”

    马小树说:“我真是胡涂呀。在那个时刻,我怎么就没想到革命呢。革命需要我一直呆在树上,可是我擅自离开了那棵树,我还叫做什么马小树呀,我还是叫马小浑好了。”

    孙稳当说:“孩子,别一味怪自己了,现在来怪,已经晚了,你还是好好歇几天,组织上有需要,你就好好配合,或许”

    孙稳当的眼睛又湿了。他没容马小树再说话,就调头走掉了。

    孙稳当走后,马小树的爹马仲来了。

    马仲看着马小树坐在牛栏的稻草上,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

    马仲对马小树说:“儿呀,发生了这件事,爹要夸一半,骂你一半。夸你的是,你很,你高,你是我的儿子,老子为你感到特有脸,为什么?因为你搞了鲁少达的小老婆。可是,爹还要骂你,骂你因为贪婪女色,中了那个妇人的奸计,放跑了鲁少达。所以,一夸一骂,在你身上就是扯平了。”

    马小树说:“爹,你快回去吧,你不能来这儿的。”

    马仲说:“儿子,过来,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马小树说:“爹,我不能过来,我现在是罪人,不能说悄悄话,免得让革命同志起疑心,你有事就大声说吧。”

    马仲说:“好,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昨天问了老神树了,老神树昨天夜里托梦给我,说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马小树点点头,说:“爹,我出来了,一定要加倍革命,洗清身上的污点。”

    马仲的眼睛红了,点点头,说:“好儿子,爹等着你。”说完也走了。

    党委会决定处死马小树之后,决定将马小树转移到鲁家大院醒豆儿的厢房关押,等着赤卫队择日枪毙。同时还决定,在处死马小树之前,醒豆儿不能嫁给英铎。会议还通过了鲁家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随同粮食分配方案。马小树被移到醒豆儿的房间里时,醒豆儿和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一起被集中在紧挨着醒豆儿厢房的三间屋子里面。赤卫队为了对醒豆儿严加看管,给她一个人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她的房子刚好与马小树紧挨着,其他的姨太太两人一间房。大娘和杨氏住到了靠南的偏厦屋里面。鲁家大院里的女人,除了杨氏可以自由走动,为她们做些送饭洗衣的活儿,其他女人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

    杨老四夜里来看过马小树一次。

    马小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他看到杨老四时,只想笑。杨老四问马小树:“听说你爹来看过你了,你如果想他,就说一声,我给你捎信让他来。”

    马小树说:“我不想他。我只想革命。鲁家的钱粮我都清好了,全部记在心里,你还是早点处理我,处理了我,我好早点出来参加革命。”

    杨老四说了一句话。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而且这句话后来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句乩语。他说:“你还是给我好好呆在这儿吧,你呆在这儿,就是在革命。”

    马小树被杨老四的话感动了,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

    杨老四说:“你不是爱醒豆儿吗?你现在还爱她吗?”

    马小树说:“呵呵,我爱她,我现在恨都恨不及,我真想杀了她。”

    杨老四说:“马小树,我实话告诉你,你爱她也好,恨她也好,都没有什么了,但是,你如果想杀了她,那你就是在罪上加罪。”

    马小树觉得杨老四杨书记今天怎么突然怪怪的。他盯着杨老四,不再作声了。

    杨老四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突然笑了笑,说:“醒豆儿就要嫁给英铎了,现在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当地主婆看待了,要当成穷苦人看待,她也表示会接受改造的。革命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建立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联系,掀起土地革命高潮,让穷苦人家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所以,我们的革命担子还很重。你对醒豆儿的观点也要转变。而且,哪怕是到现在,我敢说,你对醒豆儿口里是这么说,在心里,你是永远都恨不起来的。你这个年纪,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马小树没有话说了,只是不住地点头。

    杨老四说:“你爹要是再来,你劝他主动把田和粮食交出来,免得节外生枝。”

    马小树听了杨老四的话,突然感觉到背脊梁一阵发冷。

    两人再也没有话说了,彼此静静站了一会儿,杨老四就往出走。他走到醒豆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醒豆儿,屋子里面的醒豆儿披头散发,面容上满是污垢,像一个女疯子。杨老四用手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过来。醒豆儿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杨老四说:“你这回可是害人不浅。洗洗脸,收拾好自己,你要配合。如果不配合,我们是不怕让英铎继续当光棍的。”说完,杨老四让身后的赤卫队员去叫佣人杨氏,为她准备衣服和洗脸水。

    醒豆儿说:“你们抓住老爷了?快告诉我,是抓到了,还是让他跑掉了?”

    杨老四说:“你自己的事情都没扯抻,还在管别人的事情,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说完杨老四接着往外走。走出西厢房的天井,杨老四突然停住了脚步,对孙稳当说:“白天你给我把觉睡好,从今天夜班起,就由你带人值守,不得有一丁点儿的闪失。”

    孙稳当带着二个赤卫队员留了下来,先前的三个队员随杨老四走了。孙稳当听到杨老四的马蹄声在夜里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醒豆儿房里有了笑声。杨氏以为六姨太疯了,走到她门前去看,只见她打扮得和鲁少达在家时一样,满脸的鲜艳,两眼放光,那身只有逢年过节才上身的旗袍也穿上了,而且时不时还哼起了歌,在屋子里扭腰摆姿,走来走去,显得是少有的快活。

    马小树临刑的前夜,孙稳当一夜没有睡觉。大清早,他和行刑的赤卫队员一起,打开马小树的临时牢房时,看见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大财主鲁少达筋疲力尽地坐在血泊里,马小树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

    杨老四和众多赤卫队员闻讯赶来,细一察看,马小树的头部背部被鲁少达用皮鞋给捶烂了,马小树的双手却死死抱着鲁少达腰身,怎么也瓣不开。为了不致于让马小树将鲁少达活活抱死,杨老四只好让人用锯子锯掉了马小树一只胳膊,才把他们分开。

    当天下午,杨老四又召开了一次党委会。会议鉴于马小树贪图女人色,让鲁少达逃掉了,可是后来又不惜牺牲生命,捉住了鲁少达,将功赎罪,最后将马小树作为不记任何功过的烈士,予以厚葬,并对马小树的父亲马仲,保留地主帽子,但是取消死刑,所有田粮,除留足口粮和口粮田,其余全部上缴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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