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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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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惨案的血迹还没有干,美国思罗医院里,小礼拜堂的铜钟,焦脆的响过。Www.qВ⑤、CoМ\\低沉的风琴声咿唔响着,修女们低音唱着圣诗,歌声飘进病室里。

    张嘉庆从一片圣歌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是躺在病床上。头上一处伤,腿上一处伤,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子焦得难受,嘴唇皮也裂开了,津出血珠。

    他觉得身子轻得象鸟,在云雾中飞行,在暴风雨里折斤斗。两脚朝天,头顶触地,滴溜旋转。又觉得头脑晕眩,两腿麻木,硬挺挺地,象失去知觉。

    那是一间精致的小屋,粉白墙壁,红油地板,天花板上雕镂着花纹。门前是小礼拜堂,屋子后面是一片墓地,荒坟上长满了枣棘和红荆。

    有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扛着枪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向屋里窥望。他看那个士兵,瘪皱的脸嘴,油污的枪,破军装被汗水浸透了,发着臭气。整个说起来,他站在医院里,和这气氛很不相称。

    张嘉庆一看见灰色兵就生了气,楞着眼睛骂:“你妈的!

    看什么?”

    岗兵见他凶煞似的,战战兢兢地说:“连长叫我们给你站岗。”

    张嘉庆冷笑了一声说:“嘿!给我站岗?背着门扇取布,我没有这么大牌子!”说着,他瞪起眼睛,头发直想乍起来。

    岗兵以为他疯狂了,吓得浑身起了鸡皮,抖颤着。不一会工夫,一个穿着白衣白裙,戴着白帽的女医生,带着护士,扭搭扭搭走进来。走到病床跟前停住步,看着护士试了体温,换了药,打了针。她凝神看着天花板,在怀里划着十字,默默祝祷:“耶稣基督……”就走开了。

    张嘉庆一闻到女人的气息,就皱起眉头,闭着眼睛。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气味,说是香水,不象香水,说是肥皂,又不象肥皂。又晕晕眩眩地睡了一觉,做了几个破碎的梦——散传单、宣传集会、街头演说、警察追袭……说不清做了多少梦,经过多少次的心惊胆战。

    到了黄昏时候,他第二次醒来,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翻过身,看太阳压住西山,红得象一只番茄。夕阳照着洋槐树,照着屋顶,照着墓地,从树叶的夹隙里,可以看得见有人在墓地上送殡。一辆骡车载来十几口棺材,两个人抬起,一口口扔到墓坑里。棺木入葬了,没有爱人和孩子们,没有友人送葬。没有仪式,没有音乐,没有花圈,只有黄昏的夕阳伴着暮影……

    他看着看着,泪水不由得流出来,充满了眼眶。他又想起,那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失去了多少战友,他们为了自由解放的事业流尽了鲜血,倒下去了。

    他摇摇头,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同意江涛的意见,把战友们分散到乡村里去,从这一座农民的小屋,走到那一座农民的小屋,把抗日的种子撒在广阔的土地上。等待时机一到,各人带着一群战友们走了来,同志们久不见了,握着手说说笑笑。

    斗争胜利了,乡村里有了政权,抗日工作就成了合法的……如今,尽管说战斗是英勇的,可是也没躲过敌人的屠刀。战友们再也不能见面了,黑暗的日子在等待着……

    这时,小礼拜堂里低沉的风琴声又响起来,唱诗班又开始歌唱了。

    张嘉庆的泪只有向心里流着,说不尽的悲痛。江涛的面影又移到他的眼前:浓眉、大眼,努着眼睛看着他。他觉得惭愧,用不着判断,当时是一种盲动思想支持他,使他怀着对立的心情,讲出和江涛对立的话。

    只是勇往直前,却不认识环境。没有恰当的对策,盲目行动,就没有斗争的胜利!如今一场惨案,把影响传给后来的人,一代、两代、三代……无数青年学生们,永远铭记失败的教训,追随着烈士们的血迹前进。

    青年人永远记住:他们有坚定的意志,崇高的理想,他们勇敢不怕牺牲。他们站在抗日战争的最前列,奋不顾身地和敌人搏斗,可是由于敌人的强大、凶暴,他们暂时失败了,有些同志倒下去了……

    他想着,泪花溅在枕上,泡湿了脸颊。在睡梦里,觉得有一只温凉的手掌,放在额上,睁眼一看,是年轻的女医生,就立刻把眼睛闭上。

    女医生屏息宁神,不说不笑,闭着嘴唇,谨慎地执行她的职务。见张嘉庆脸上有泪,轻轻地问:“好好儿的!哭什么?”

    张嘉庆擦干了眼泪,说:“痛得不行,哎!活不成了!”

    女医生在怀里画着十字,说:“耶稣基督……好好儿的!

    没伤筋,没动骨,你养息几天就好了。”

    正在说着话,牧师挺着大肚子走过来。这人五十多岁,穿着西服革履,胖胖的,两撇短胡髭。隔着窗子,用阴森森的眼睛看着,见女医生安慰他,斜起白眼睛,说:“哭什么?有抗日的劲头儿,这算个啥?砍下半个膀子也甭吭声,看你们有多么硬的骨头!上头不叫你们抗日,你们非要抗日?那又不是自己的事情!”

    女医生看牧师走过来,退了一步,低下头去,暗暗画着十字,向耶稣默祝。牧师又撅起嘴说:“不信耶稣的家伙们,无神论者!”说着,仄起头匆匆地走过去了。

    女医生缄默着,用眼睛送牧师走远。又走过来照顾换药,摸摸索索地蘑菇了半天。在她眼里,这个长挑儿青年,是怪喜人的。高鼻梁,乌黑的眼瞳,好硬气的身子骨!她心里偷偷地跳动了几下,一股热烘烘的浪头儿从心里涌上来,面庞上泛起一抹晕红。

    张嘉庆在女人眼里,是一匹雄狮,他有坚强的体魄,容光焕发的脸颊。那犷悍的性格,要想用女人的爱情,用鬼神的魅力去驯服,是万万不能的。他的斗争历史注定:他不能皈依女人,不能皈依神。他是一个********者,一个勇于战斗,勇于牺牲的******员,他要为抗日战争,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一生!

    女医生正在床边呆着,朱老忠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兜篓鸡蛋和挂面,好象串亲戚瞧病人。张嘉庆一看见他,眼角上立时渗出泪滴来。怔着眼睛,想爬起来,颤着嘴唇说:“爹,你可来了!”

    朱老忠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忍住眼泪,说:“来了,孩子!我来看你了!”又猛然提高了嗓门说:“那门房里,好可恶的东西!麻烦了半天,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又是什么找熟人做证,又是什么打铺保,这么多的罗嗦事!真是欺侮我乡下人哪,拿枪打了俺的人,还不叫家里人见面?天底下有这么不讲理的不?”朱老忠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使粗布手巾擦着眼泪。

    女医生见朱老忠和张嘉庆动了感情,摇了摇手儿,喃喃地说:“好好儿的!平静点儿,动那么大的火气干吗?对身体不好……耶稣!基督!”她又在怀里画着十字,微微点头。

    朱老忠走过来,扑在张嘉庆身上,说:“我儿!听说你无缘无故被人打了,心里好着急,你的伤可是怎么样!”说着,走上去要动手翻开被子,看张嘉庆的伤。

    女医生忙走过去,伸手按住,笑了笑说:“不!不能看!”

    张嘉庆把上身向后一仰,说:“爹!我可活不成了!脑子被震坏了!”说着,眼泪又象麻线一样地落下来。

    朱老忠听得张嘉庆说“活不成了”,立时心血上涌,冲红了脸颊,心尖打起哆嗦,流下泪来。女医生看他们难过得不行,就说:“哪里……不要紧!好好儿的!”说着,也由不得鼻子尖儿微微一酸。

    正在这刻上,牧师又走过来,丧气地说:“哼!都说CP骨头硬,一点也看不出来!蝎螫蚊咬也成了伤身大症!”自从那一天,保定行营把看守任务交给他们,他只怕有个一差二错,不是玩儿的。一会走过来看看,一会走过来看看,惟恐有什么闪失。

    张嘉床急躁地拍着床板,用眼睛盯着他说:“象你这么说,枪子儿打在你身上不疼?”

    牧师也不理睬,还是嘟囔着:“革命党!没有一个是信服耶稣的!”

    女医生低下头去,看着牧师走远,呢喃着说:“医院总比监狱好一点,好好儿的!嗯?”她淡淡地一笑,又跳跃起乌亮的眼瞳呼唤着他,拿起医具,扭动身子走了出去。

    张嘉庆眇她走远,一下子伸开长胳膊,把袖子一捋说:

    “去你个蛋!老子比你明白得多!”

    朱老忠一看,大睁着眼睛问:“嗯,怎么样?你好了?”

    张嘉庆说:“不瞒大伯说,只是一点皮肉上的事。”他也明白,住在医院里,总比监狱里好得多。

    朱老忠把两只手撑在床沿上,翘起小胡子看着他,问:

    “老是有人在这里看守着?”

    张嘉庆指着窗上的铁丝网说:“***!好象防贼!”

    说会话的工夫,又换了一个岗兵,盯着那个兵士走远了,才转游过来。把手在朱老忠身上一拍,说:“朱老忠!是你来了。”

    朱老忠一听,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浑身一惊,转过头来,盯着眼睛问:“你是谁?”

    那个士兵伸手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冯大狗。”

    朱老忠歪起头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又扬起下巴思摸了思摸,猛地走过去,握起他的手说:“是你,大狗!”冯大狗问:“你来干什么?”

    朱老忠说:“不瞒你说,来看一位亲戚。老乡老邻,请你多加关照吧!咳!日子没法过,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营生儿,只好拉个人力车,挣个盘缠脚给,挣碗饭吃。我想,每天在这门口等个座儿!嗯?”

    他合上嘴,点着下巴暗示嘉庆,又仄起头响亮地笑了,走过来说:“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我早来找你了!”冯大狗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猜不透朱老忠是对着谁说话。

    两个人才说念叨个家长理短,牧师听得响亮的笑声,又走过来,隔着窗户看了看,说:“笑什么?老头子!这是重病房,要保持安静。乡下人,一点不懂得医院的规矩!”说着,又走过去了。

    冯大狗看他走远了,才说:“哼!整着个儿是他娘外国的奸细!”

    朱老忠说:“大狗!你要好好照顾他,这是我的亲戚。”

    冯大狗点了一下头,笑了说:“他也是我的亲戚。”

    张嘉庆又问他:“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冯大狗说:“八成,是那天晚上和江涛……”

    张嘉庆笑着拍着床,说:“这就是了!看起来,咱们也是一家人。”

    冯大狗说:“当然是!这算无巧不成书。”

    张嘉庆为了母亲的不幸,特别同情贫穷妇女。一看见妖冶的女人,就起心眼里不高兴。他想:“守着这样的女医生养病,一点没有好处,会越养越病得厉害。”

    过了几天,女医生又来看他。这一次,不象从前,门儿一响,她踩着细碎的脚步声走进来。到了床边,微微笑着。先在怀里画了十字,揭开被单问:“怎么样?好点了吧?”又仄起头,瞟起白眼仁说:“按日子算,你该好了。”张嘉庆摇摇头说:“还是不好!腰酸,腿痛,脑袋沉重,浑身软洋洋的。”女医生合上嘴,忸怩地笑着,说:“那就该运动运动,嗯?你又瘦了。”看张嘉庆实在痛苦,对冯大狗说:“他可以拄上拐杖,出去散散步,蹓跶蹓跶,窝坏了呢?”

    冯大狗说:“去蹓跶蹓跶吧,又有什么关系。”

    听得说,牧师又走过来,抬高了声嗓说:“小心着点儿,这是‘平头’。有个一差二错,我负不起责任!”

    女医生说:“他的关节动着了一点,长时间不运动,怕出了毛病呢!”

    张嘉庆听了牧师的话,心上一下子象长了茅草。说:“平头?我是学生头……妈的,净说些个胡话!咳!实在立不起身子,骨头还没长好,别光看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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