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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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昶毅身着笔挺灰色系西装,面对着注满水,宽两呎、长五呎的大水族箱而立,两条修长矫健的腿稳稳跨开与肩齐宽,左手则是轻松地放于工整的裤袋内,右手托起一只酒杯缓缓送至唇缘,似有若无地朝在水缸里优游的红龙致敬,自我嘲弄地说:“赚钱嘛,则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不狠准赔!”

    说罢,仰首欲尽杯中物。不待美酒下肚,就把水晶杯丢人水族箱内,然后双臂环胸往后退一大步,下意识地踮起擦得光可鉴影的鞋尖,前摇后晃地赏玩着水族箱内的景象,注视酒杯慢慢沉搁在细碎的白沙上。

    双眉俱扬的他努嘴思量五秒,对眼前的结果不甚满意,便开始动手解下左腕上嵌了钻的瑞士名表,拎着表扣的一端,再次毫不心动地送人水族箱内。这回他没理会那只表的下场,径自摘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方型黑钻戒指,同时旋身退了三步,既而高举那只价值不菲的首饰,在空中比画了三次,最后,一个投篮,将它轻松掷出。

    于是,小小戒指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线图形,扑通一声便掉入水中,金光闪耀的白金戒圈在水波荡漾的折纹下更显光耀。因为戒身的体积小,又有浮力载托,所以下沉得缓慢,眼见就要适巧地停在一尾小金龙的背鳍上,但小金龙行动矫捷,见有异物下滑,动作俐落的做了一个下深,及时闪开那个不明坠落物。

    等到那只戒指死寂地躺在生意盎然的流波中时,长腿跨开稳站的屠昶毅才满足地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对投射在玻璃水箱上的身影自语。

    “屠昶毅,你瞧个仔细!这条笨鱼比你聪明,它不仅对这吃不饱的玩意儿兴趣缺缺,还避之唯恐不及哩!”说完,一长串遏止不住的狂笑便从他唇际窜了出来。

    表面上屠昶毅酷似朗笑,实则不然。他此刻的心,是冷冽得如一座飘荡在广汉冥海上的千年冰川。他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唇缘处叼着一缕邪门的笑容,是锋刀削抹不去的心灰意冷。然而,在他哲回自己办公桌的当口儿,举手投足间,仍是将一位企业家温文尔雅的风范展排无遗。

    他硕实的身躯没有因为高大强健的体格而显出鲁钝,也不因为他即将甩开这一切就即刻显露自己的急躁与兴奋,相反的,他极其平实地收拾桌上的文件资料这是七年来下班前的惯例,永远不假秘书之手。只是这一回与以往迥异,因为他还得打包自己的私物,而这是他乐意做的事。

    屠昶毅将一个个特级红木抽屉拉开,巡了一遍后,发现原来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东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这幢大楼七年了,在离开前能带走的东西竟少得可怜,不过他倒是轻松地呵笑一声。这一笑之下,将他迷人的风采唤回,再度逼退阴霾的悒郁,直到他定眼瞧见桌上的文书工具后,笑意顿撤,笑声也倏地打住了,继而两眼微病埃岫竦厣ㄊ诱饧涮旎o甯叩每湔诺拇蟀旃摇?br>

    他暗忖,这里空间大、门大、桌大、椅大、树大、鱼大、水族箱大、家具大、玻璃窗更大,总之,所有在这装潢得气派非凡的四方格子里的东西无一不大,唯有他这个能动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这么宽阔的空间竟给他一种窒息、夺魂摄魄的压迫感!他打了一个寒噤,马上垂下头,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财经杂志的内容,讥诮的笑意从脸下撤后,又是一声冷嗤。

    杂志上面说,意气风发、自负傲人的屠昶毅,是鸿国企业第二代负责人兼鸿泛海外投资的创建人,今年才三十七岁就坐上代理常务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与自尊傲人的他独具慧眼与商业头脑,不仅能洞悉市场走向,更能开创商机。七年前,他父亲所统御的鸿国资产数不过四十亿,七年后,他将四十几亿点金增值为百亿,堪称商界奇才。

    这些年来,企界人士称这位由哈佛企研所毕业的高材生为“金手指”同为只要是屠昶毅看准的投资项目一定稳赚不赔,不论哪家即将关门大吉的公司,只要经他兼并后,就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他的致胜原则只有一条不做一窝蜂的事。

    他无时无刻不张大眼睛寻觅新市场、新导向,甚至经由优势媒体功效来教育群众,为自己的关系产品创造新的消费量

    读到这里,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杂志,随手抄起将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掷了过去。疾速飞出的杂志砰地一声撞在玻璃上,震得水里的鱼儿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样文章!我屠昶毅到底有没有本事,自己最清楚!懊死!”屠昶毅有恃无恐地破口大咒,说着“砰”一声跌坐于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发油的短发。

    事实上,现实生活里的屠昶毅跟外界所传的强人完全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被层层公文与繁事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正常人,自从接手父亲的位置以来,每一年临近生日大关时,就会抑不住冲动地爆发一回。

    真实的他不是一个充满魄力、能令投资人服膺的三十七岁魅力男子,而是鸿国企业所有人屠世民的么子﹔而大伙竭力隐瞒他只有二十八岁的真相,只是怕投资人知道后,信心大减。

    外界称他商业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确是!只要有个亿万富翁做老爸,就连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杂志上说他独具慧眼和富商机洞悉力。那番话简直是信口雌黄的褒奖和吹捧。如果他屠昶毅真的独有一双慧眼的话,他会选择去当海盗,宁愿过着杀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东大会上面对那么多食蚁兽。那批钱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赚钱外,什么都不求,至于如何赚、用什么代价抵,他们一概不在意。

    再说到那个成功的海外投资吧,那是因为他有一群能干的幕僚在后,资金多,又碰上运气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赌九赢。连瞎猫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论大笔金单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随便丢个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离谱的是,他在没进公司以前根本从未离开台湾,甚至连大学门都无缘叩过,怎么可能会从哈佛毕业?而且还拿了个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毕业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过人情关系在肥缺单位做文书,两年后下了部队,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阿爸骗进公司,扮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死样子,随他上酒店跟人谈生意。

    三个月之内,原本烟酒不沾的他,被调教成吃喝玩乐的能手,即使面对一个年龄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调情。他已记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经验是被哪一个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这一笔烂帐全都算在他父亲的头上了。

    在商场与情场上身经百战的父亲告诉他,女人和男人之间就是那一档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钱有势,再顽强的女人也只有三种第一种,守株待兔型,这一类的女人通常是死缠烂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么娴熟,最好还是浅尝即止。

    第二种,装模作样型,这一类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后,硬是咬定自己是个无辜的贞节烈妇。这种时候,如果他也喜欢这种调调儿,倒不如好言哄哄,过个时日慢慢疏离就算了,因为拜她们爱面子之赐,若男人不爱了,她们绝对不会拿热脸颊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而第三类女人就麻烦了一点,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诺,还不识相地挖东墙补西墙,非得把男人的过去统统挖出来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恋,但千万不能爱下去,否则跳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泥淖,无异于染上毒瘾。

    屠昶毅当然知道这只是父亲的经验之谈,不见得就有理。但为了谨慎,他多年来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亲的催化。所以出社会至今,他虽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红星交往过,倒都没有拖过三个月以上的,反正百货业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仓,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开场白。

    不过,可别以为当他说分手时,那些可怜无辜的美女们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当然,她们会尽义务似地对他摆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毕竟他人长得高头大马,长相又没丑过鬼先生钟馗,平时开着香车带出去压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过很不幸,尽管他有个装了金砖的口袋,但他极度不爱接近人群,所以当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瘪的事。

    而现在流行新新人类,又时时强调“下一个情人会更好”再加上美丽又有条件的现代女子既聪明又独立自主,根本不会让自己屈居下风,只要从他口里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后,二话不说,马上进行揩油计划,攒够了本钱就开始物色下一任男友。这样几年下来,他也着实帮不少人养过老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总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一位肯回头说爱他的对象,他甚至还指天起誓过,若交往过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头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爱她,也一定永远宠她,甚至忠实于她。只是天未从人愿,只叹现代新女性都太酷了,爱与不爱,都做得跟他一样决绝。不过,少了恋爱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这么过着,能随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乐。

    而真正享试旗乐这回事已离他好远了,从他二十岁接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后,除了第一年干得新鲜带劲外,他无时无到不想砍断别人所说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亲做无言的抗议。因为他这一生的黄金时段全都押在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应该颁给他父亲一座优良教师奖,以奖励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固执,强将儿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钱机器。

    如今机器的螺丝松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要远离这里,躲得远远的,否则他的下场绝对会和他昨夜梦见的恶兆一样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个黄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脚镣烤住,四周围着一群观众,他们之中有的是股东,有的是他的下属,有的是因为他兼并后被迫离职的员工,有的是未曾谋面的陌生脸孔,但他心里有数,知道这些人全都是因为他所赚的暴利导致损失的无辜群众﹔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着希望他死的符咒,等着他下葬。

    他惶恐无助地对自己挚爱的父亲大喊救命,喊到声嘶力竭仍没有人应他,他只能睁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黄澄澄却冰冷的金币像流星雨般,滂沱地从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将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这里,老爸一脸哀求的模样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让他陡地缩身,猛摇头要甩开影像,但仍是听到爸爸的沙哑声。于是,一段在今早发生的插曲又钻进了他的脑里,活鲜地点醒他的记忆。

    那时他们才刚开完第一阶段的股东大会,在台下坐有好几千名持股股东,他们一个个黑压压的脑袋,如万蚁攒动,嘈杂的人声喧嚣直上屋檐,纷纷点头对今年的业绩大表赞扬。

    这热闹的场面看在屠昶毅的眼底,不仅没有替他带来半点成就感,反而更加恶化他的偏头痛,他倾头聆听坐在一旁对他报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摆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强颜欢笑,接着频频点头,佯装闲适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条盒,以大拇指将盖子轻轻一拨,抖出一锭苏打片。他将那锭苏打丢入水里后,耐心地等它溶解,才举杯啜了口苏打水,以缓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仪宣怖中途休会时,屠昶毅再也不想玩“扮皇帝”这个游戏了。

    他从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仓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笼子里。

    途中有上百个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谦恭,恶劣地撇下句“没空”掉头就走人,让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头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又吞了一大杯苏打水,缓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没多久,屠世民跟了进来。父子间,讲没三句话,又绕到同一件事上。

    “昶毅,爸爸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无人可靠啊!”“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姐,只要你愿意,他们很乐意接手。”那时的他已控制住躁郁的情绪,不过仍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昶毅,当时我只急着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里料到你的双胞胎兄长竟死得早。

    你三哥养尊处优惯了,年少现成饭吃太多,苦倒没沾过,现在又五十三岁了,除了会花钱替他自己买一堆假画外,所画的三脚猫作品有一半是给没眼光的无名氏买去压仓的,而那个冤大头无名氏就是我!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来!我送他出国学些洋知识回来,他只学了一招半式,光说不练,一个月花的零用钱是他薪资所得的十倍,在大学里挂个教授名衔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学生搞出了花边新闻!下回他跟你领零用钱时,你警告他两句,叫他行事别太乖张,否则若是再被你那个当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们从文的不行,那五哥总成吧!他把公司帐打理得没话说。”屠昶毅紧紧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么没话说!今年报税本来可以少缴三千万的,都是他没听你的话做,才让我们公司的税后总净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数字行以外,连加油表都会看错。”

    屠昶毅头一低,鼻子已在父亲的眼前喷气。“好!这个不行,那个没出息,那六姐可以吧!她被誉为女强人,与人合办的法律事务所干得有声有色,她可是曾经当着你我的面说要助你一臂之力。你无话可说了吧?”

    “女强人!”屠世民闷哼一声,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强盗吧!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威胁利诱的行事方法。她有钱开律师事务所,还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杠,当时我若不给,你的底细就会被她揭发出去。连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点都不欣赏。”

    “可是”

    “如果你执意要她接手的话也没关系,不过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厉害,一旦名利熏心后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产业,不出三年我这鸿国绝对会落一个‘不得善终’,可怜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们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钱。唉!好可怜啊!靠老爸救济大半辈子,临过花甲,能看弟弟的脸色过日子,就已是够买他们的帐了,他们还抱怨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惨!即使连跪下来求他们的妹妹,都不见得能打动那巫婆的心。”

    屠昶毅眼见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议,不觉怒目切齿。“爸!你又来了,没那么夸张,如果由六姐接手,她会经营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谁要业绩更出色来着?鸿国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经营者,来稳定成长的业绩和人心,可不是集权的强势领导者。”

    屠昶毅沉默不语。

    屠世民继续耐心劝着:“我一直跟你解释多年,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该对自己有信心。你没上过大学念书接受通才教育,并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该庆幸自己逃过那些死板的课本才是。你这些年努力地在这个社会大学里所造就的成绩,不是一张文凭就可以抵得过的。昶毅,你该清醒,眼光放远一点,别为自己的能力设限。”

    屠世民说到此,见儿子紧握着双拳想怒号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气也不觉放软了下来“去吧,好好出国度个长假,看你要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松心情,喘口气。”

    听着父亲这样关心的语气,屠昶毅的心好难过,他不明白,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爸爸,为什么就是不能感受出儿子心底如雷的吶喊!

    多年来,一直被教导学习压抑自己情绪的屠昶毅终于绝望地破啼出声,整个人继而崩溃地扯住头发要控制自己的脾气,直到忍不住内心痛楚,才忿然举臂抡拳,往墙上重捶了过去。

    屠世民大惊,见儿子举起手臂又要往沾着血渍的墙上捶去时,大喝一声:“昶毅,住手!”说着赶忙跨着年迈的脚步,趋身来到全身打颤的儿子身旁。

    屠昶毅对父亲的殷切呼唤置若罔闻,只是一径摇头,声泪俱下的说:“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问题所在!爸,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结在哪里。我并不是因为没念过大学就缺乏信心,也不是做累了,我只是渴望做自己想做的事。爸,你知道吗?在你心中,哥哥们也许不成材,但我好羡慕他们。”

    屠世民顿觉荒谬。“他们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但是最起码他们年轻过!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过活,不需要在乎你和别人的想法。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年轻过,我渴望丢开这一切包袱,去爬山、溯溪,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过着幕天席地的生活。这些年来的成就,完全是受你的恩泽加予的,我有过,也就满足了。但是目前的我真的是无法再面对那么多人了,如果你要我再自信满满地伪装下去,告诉你,我会一点一滴的死去,不是肉体的,而是心理上的。一年后、两年后,我不能保证你所看到的儿子会跟现在一样,届时的我也许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且会恨你、咒你、怨你!”

    屠昶毅霍然旋过身,双手一抬猛地箝住案亲的手臂,剧烈地摇着老人,面露仓皇地说:“爸,我怕死!不想就此死去,更不想恨你、怨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屠世民的眼眶已红,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直线,他雾眼蒙蒙地看着儿子宽阔的肩头竟颓然地下垂﹔发现他一向闪着几许幽默、自信、嘲讽与世故的锐眼,如今却充满了红丝、恐惧和不安﹔他今早花费半个小时才梳理定型的浓发,早被一双大手扯得凌乱。这个该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遥远。

    这时屠世民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当的儿子像一株挣扎的老藤,正快速地苍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饰外表,就俨然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迎头赶上他这个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个剥夺儿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到现在才觉悟出来,希望还来得及补救一切。

    屠世民在心里拿捏了一下局势,荚篇儿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说:“昶毅,这件事爸爸愿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个理由让你休息、调养个三年,看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再提死这个字。”

    屠昶毅的表情没有改变,他依然紧锁剑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肯?”

    屠世民被儿子的反应刺了一下,断然地回答:“我当然肯!不过爸也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的话,我们就达成君子协议。”

    屠昶毅睁开怖满红丝的眼,迟疑地问:“什么样的忙?”

    “帮我把那个女人的孙女娶回家来。”

    屠昶毅大吃一惊,不觉踉跄一步,与父亲保持一个身距。“你要我娶一个耍过你的人的孙女?”

    “没错。只要你答应娶她,就能暂时丢开这一切,看你要做什么都行。”

    这是哪门子的条件!他好不容易甩开工作,紧接着就跳入婚姻束缚。有哪一个呆子会接受这样子的条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个人过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计划内啊!这和收养小涛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三年前,在大学任教的四哥背着四嫂在外金屋藏娇,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怀了孕,这件婚外情就让擅于察言观色的四嫂给揭发出来,闹得整幢屋子鸡犬不宁。

    屠昶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开了眼界,睨着了真世面,也同时发现妒火中烧的女人可以悍得那么恐怖。当然,他不会因为四嫂欠缺风度就倒向四哥和那个“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怕极了老婆的四哥会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还制造了一个小宝贝?由于四嫂不肯离婚,拒绝让孩子入户籍,还坚持要告那个挺了个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来不想理睬这事的屠世民一听媳妇说要闹上法院,马上有了反应,认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让媳妇一状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为人师表的四哥,甚至连屠家的声望都会连带扫地。不过最可怜的人还属那个未降世的孩子,因为他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会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个私生子的记号。

    一般人也许会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敝的,报上的影剧版多的是,没人会轻视父不详的私生儿。唉!说来容易做来难,有多少人是人前一个样,人后又露出另一种尖酸相,尤其是看尽人间冷暖的屠世民,除非家族垮台,没能力多摆一付碗筷,否则绝不会漠视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于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亲出面干涉这档事。首先,当然是安抚四嫂,跟她陪罪,毕竟出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子是为人父者教子无方。再来,就是由他这个做弟弟的出面,收养那个孩子。而那时的屠昶毅既无女朋友,又没河东母狮可对他发难,自然乐得同意。

    但这回父亲竟要他娶一个小女孩?简直是得寸进尺了!

    趁着儿子恍惚之际,屠世民抬手扶正儿子的领带,有力的双手随即搭上儿子的宽肩,承诺道:“你放心,对方年纪也还小,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就娶人家进门的意思。你只要答应我先跟对方提个亲,以表示迎娶的诚意,至于正式的婚礼还得拖个三年。”

    屠昶毅闻言,眼睛随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时间随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两个礼拜或一个月,而是整整三年,人家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这句名言正好和屠昶毅的渴望相呼应。因为对于爱情,他没有丝毫的憧憬,对于目前的生活,他也没有半点热力。但他若能拋开压力,舒喘一口郁闷,应该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于是他没半点异议,缓缓点下头。“好!我娶!”

    屠世民有点难以相信。“你昶毅,你说你同意!真的?”

    “没错!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亲,就是不要问我,因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个步骤。谈完话后,我会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当然!当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证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你。不过,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这样好了,我叫秘书送上来。”屠世民开心地拿起话筒。

    “爸,不用了,一张照片于事无补。更何况我早见识过她神气活现的样子了。”屠昶毅坚定的拒绝了。

    “喔,那时她才四岁,还小嘛!”屠世民见儿子兴致不高,眉一垂,无奈地放下话筒。“我们可是谈好条件的,你这个叛逆小子三年后还是得给我回来。好了,洗把脸后把头发梳一梳,我们趁着午餐时间讨论一下要如何对那些食蚁兽交代。”

    屠昶毅闻言忍不住叹口气,建议道:“你何不干脆把我革职算了。”

    屠世民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记住一点,我只是放你长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还强塞了个老婆给我!”

    屠昶毅双腿交叠,闲适地靠坐在一扇小窗边,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与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触。

    由于屠昶毅始终没吭气,对方不得不开口问了。

    “怎么样?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你肯持续过去三年的表现,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学位,而且本系随即聘用你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话”

    “条件呢?”屠昶毅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轻轻地问出声。

    “嗯条件”系主任迟疑了一秒,瞄了和颜悦色的屠昶毅一眼后,才换了一个沟通方式。“说条件就难听了,不如说合作吧。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若能与系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论文的话,双方自然都有好处。”

    屠昶毅没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确爱争一口气,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怀疑。去年,我的确说过愿意和教授们共同研究课题,但没料到他们竟会‘扩大解释’我的意思,拿我的来西去评鉴做他们升等的工具,更绝的是,我的名字还不在书页上。今年,我很怕同样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个人的名誉向你保证,这学年你的论文若再度出线的话,你的大名绝对会在书页上。这么做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这么多人之中,我们只推荐你的论文出去,全是为了想提携后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们系上的成就,你的荣耀就是本校的光荣,三方面皆大欢快啊!而且我已说过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都能够欣然接受,因为我个人是相当欣赏你的,但人总是有个先来后到,更何况那几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师,而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充实自己。我这么说,你该了解了吧?怎么样呢?”

    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话里的意思,如果他点头的话,表示他必须默认论文里的某些理论是引述自他所谓的“恩师们”的高论,而非他自己的,否则的话,他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衔只不过是个饵,等着他这个老鼠上钩罢了。

    说来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头了,竟还能把你捧上天,然后笑嘻嘻地告诉你,反正大家都是赢家,没啥好计较的。这种把戏屠昶毅早玩烂了,如果还笨笨的点头的话,那他这三十一年的岁月不啻白白混过去。

    但是人总是得实际点,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总是得拿到成绩单,于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主任,我是很想帮大家这个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没办法继续深造下去。这样好了,前面那档事,咱们就当是打字人员一时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认为我的文章还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毕业论文。”说着他拿起横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纸袋,往厚重的背袋里塞。

    “这个”系主任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不过你写都写了,好歹让我推荐出去。”

    “我想还是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吧,更何况,这份新论文的内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这份作品,我恐怕还是不容易出线。”

    “你再考虑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论文若得奖的话,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学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对你的打击非常大,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去弥补这个过失。这样好了,论文的事统统不要再提了,现在,告诉我,你会留下来吧!”

    屠昶毅看着系主任脸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没有那个做研究的心与冲劲,三年的逍遥对他而言已足够了,若再一头栽进去的话,只怕会引来更多的纠葛。

    于是屠昶毅还是摇头,笃定地拒绝了,并将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给了主任一个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许等你退休后,你会庆幸当年我没答应你的条件。”

    系主任一脸警惕,揣度着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没有解释的意图,脚跟回转,扬手道:“我得走了,否则赶不上火车,至于那些证件,等我收到文凭后,再寄还给你。”说着就迈出休息室,一路跃下阶梯,嘴角不由得扯动起来,瞬间大笑出声。

    屠昶毅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全是因为整桩事荒唐得可以,更讽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时间才学到一个认知原来,他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没离开丛林,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当走近大门口处时,他随手将蓬发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后,便开始加快脚步横越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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