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黛玉每天看小说最新章节!

    一年半前,夏夜的月光湖畔,羌国与柔兰交界处。

    永嗔带着仅存的十三名亲兵,伪装成东西来往的商人,在湖畔暂作修整。三天前,才从一队柔兰伏兵的铁骑下逃脱,众人都已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此时都彼此倚靠着眯眼休息。

    唯有永嗔独自倚着一株巨大的胡杨树,坐望着黑色湖水中月亮皎洁的倒影。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缓缓划过,这都是近一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安。一路穿越柔兰,眼看着身边一起战斗的兄弟一个个死去,躲过一场伏击又迎来下一场,这种疲倦感与恐惧感足以摧毁任何人。

    亲兵中最小的一个,还不足十八岁,名唤张崂诗,众人都戏称他为“张老实”;他看上去比旁人都瘦弱些,这会儿躲在马腹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头,仿佛这样会更安全一点。湖边夜风微凉,一阵风吹过,赵老实半梦半醒中哆嗦了一下,却仍是紧闭双眼、累得醒不过来。

    永嗔默默起身,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张老实身上,轻轻走到湖边,望着那漆黑的湖水出神。

    秦白羽跟上来,一言不发,陪了一会儿,犹豫道:“爷,您也稍合合眼吧。此地到羌国黄楼还要过三座城池。”

    黄楼是羌国的国都。就算到了黄楼,要如何取信于羌国国主,说服他出兵——虽然永嗔早有成算,却也怕万一。

    毕竟这个万一,关乎惠远十万大军的性命,甚至关乎夏国的半壁河山。

    永嗔心思沉重,缺水的嗓子喑哑道:“你且休息。”

    原本明亮的少年嗓音,竟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一般。

    秦白羽双唇嗫嚅,小声道:“若是带了莲溪来就好了,他向来会宽解爷。”

    “莲溪不通武艺,带他一同,只怕三个月前遇到的第一场伏击,就让他丧了命。”永嗔淡淡道:“你们要保护我一个,已然枉送了数条性命;再添一个莲溪,咱们便永远走不到黄楼了。”

    虽然永嗔武艺高,到底是领兵之人,遇到伏击,对方首要目标是他、这边拼死保护的也是他。

    眼看着旁人为自己舍命的滋味,只怕还不如真的死了来得畅快。

    忽然秦白羽脸色一变,低促道:“有人来了!”他说着就趴下来,耳朵紧贴草地,听了一听便跳起来,轻叫道:“骑兵上百,是从羌国那边来的。”

    永嗔下令道:“且避一避,看是何人,再相机行事。”

    然而已经迟了。

    这百骑来的如此迅速,恍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为首的青年狼袍金冠,面相阴鸷,驰到湖边,只扫了一眼,便挥手说了一句羌国话。

    永嗔见他穿狼袍、戴金冠,料得是羌国王子,只不知这羌国王子为何深夜突然现身此处。此时他已是人困马乏,且敌众我寡,便暂且按捺着,要看个究竟。

    永嗔并十三骑被缚住手脚,用一条麻绳串成向外的圆圈。

    那阴鸷青年骑在马上,缓缓绕了一圈,仔细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容;他的目光像水蛇一样,阴冷刺骨。

    有近侍附耳同他汇报了句什么,还指向被缚住的众人。

    永嗔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是张老实——披着他披风的张老实。他的心沉了一下。

    阴鸷青年驱马到张老实面前,皱眉打量着他,又看了一眼他的披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摇了摇头。他双腿轻夹,又绕了一圈,这次在永嗔面前停了下来。

    “人在哪?”阴鸷青年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永嗔心中微愣,看到他身后近侍举着的独耳黑狼旗,已经料知这必是羌国大王子月罗。他用蹩脚的羌国话道:“我是夏朝十七皇子,从惠远、经柔兰而来,有要事与羌国国主相商,还望大王子行个方便。”

    这一下出乎月罗预料,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永嗔,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手心,半晌,咬牙阴冷一笑,仍是问道:“人在哪?”竟是全然不信。

    “什么人?”

    “啪”的一声,马鞭伴着风声,兜头往永嗔甩来。

    永嗔双手双足被缚,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吃了这一下,脸上一凉,紧跟着火烧火燎得痛起来。

    “滴答”一声,沁出的血珠汇成一大滴,砸落在缚住他双手的麻绳上,晕染成一团暗色。

    十三骑眼见少将受辱,个个怒目圆睁,这就要挣开麻绳与羌人拼命。

    永嗔伸舌舔了一口腮上血水,低斥道:“不许动手。”

    来羌国,是为了夹击柔兰,不是为了结仇。

    若是要羌国出兵,要以他的性命来换,那他也只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使命。

    月罗见他喝止手下,倒是挑了挑眉,慢慢折起马鞭,开恩似得再给他一次机会,冷声问道:“人在哪?”

    “实不知大王子要寻何人。”永嗔温和道,不恼不怒,平静道:“大王子不妨告诉我,也许我们路上有遇到您要找的人呢。”

    月罗似乎是被他这平静的态度说服了,眯眼盯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片刻,月罗像是信了他的话,略缓了面色,才要说话,就见随行的近侍从胡杨树下跑回来,手中用素绢捧着一支金钗。

    月罗一见那金钗,立时脸色大变,一手攫了那金钗,另一手挥着马鞭又向永嗔抽来。

    这次鞭鞭用力,直破衣衫,次次见血。

    永嗔咬紧牙关,挨过最痛的一阵,语气竟还平静,“大王子要寻的,是一位女眷吗?”

    月罗森冷道:“交出人来,留你全尸。”

    秦白羽略懂羌国话,因叫道:“我们这一路而来,实在不曾见到女眷。”

    “撒谎!骗子!”月罗挽紧了马鞭,将永嗔抽得皮开肉绽。

    百余名骑兵带着猎犬,四散开来寻人,这一切在黑夜中显得危险又诡异。

    永嗔用简短的羌国话道:“大王子,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您要惩罚人,可以等找到人之后再说。”

    月罗冰冷道:“交出人来。”

    永嗔不知道这羌国王子为何认定他抢了人,这却也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只道:“我从柔兰一路而来,历经百战,善于寻找逃人踪迹。大王子不妨将详情告知,也许我能为大王子分忧。”

    月罗眯眼盯着他。眼前的少年已被他抽得满身是血,却始终语气平静,连挺直的脊背都不曾佝偻,只怕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他手上马鞭又大力挥下,这一次却是劈开了永嗔手脚上所缚麻绳。

    永嗔直觉眼前金光一闪,怀中已被抛入那支金钗。

    “找人。”月罗盯着他,神色狰狞,他招手示意近侍上前。

    那近侍会意,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羌国话。

    秦白羽努力听着,给永嗔翻译道:“他说,他们大王子在找二公主。这支金钗是二公主心爱之物。又说……他们二公主机智聪慧,果敢有谋,若是天明前寻不到二公主,那就再也寻不到她了。又说……若果真寻不到,就、就杀了咱们……”

    永嗔心道,什么机智聪慧、果敢有谋,只看大王子那张要吃人的脸,就知道这二公主绝不是什么善茬,说是大、麻烦也不为过。他仔细打量着那支金钗,钗头勾勒了一粒星子,做工精巧——既然是那二公主的心头爱,连出逃都要带着,只怕是无意间遗落的。

    他扫视四周,见跟随大王子而来的大半人马都散入黑夜中、领着猎犬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便思索起来。

    他们从柔兰至羌国唯一的山路上而来,不曾遇到女眷,这二公主定然还在羌国境内;金钗遗落在月泉湖畔胡杨木下,说明这二公主的确来过此处;大王子既然只命人在这四处搜寻,那显然是确信二公主就在左近——只不知躲在何处,连猎犬都嗅不出踪迹。

    能够掩盖气味的……

    永嗔目光扫视,从蓊蓊郁郁的胡杨木到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又落下来——落在那一汪黑沉沉的湖水上。

    除非是……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缓缓往湖边走去。

    他一动,大王子的近侍也跟过来,防他逃脱或跳湖求死。

    “问他,这湖有多深?”永嗔对秦白羽道。

    秦白羽用羌国话问那近侍,得了回答,又译给永嗔,道:“湖心深千丈,湖边略浅些,最浅处及人半腰。”

    永嗔绕湖慢步而行,盯着湖面。

    此时无风,湖面波澜不兴,仿佛一块打磨光滑的镜子。

    那近侍用生涩的汉话道:“水下怎么藏人?水进了嘴里、肚子里……”他忽然住口,因看到永嗔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一节翠绿色中空的细竿掩在水草间,只露出水面寸许。

    即便月光如亮银,这偌大的湖面上,若不是有心去找,也绝对发现不了这一节短短的细竿——与周边水草几乎一般颜色。

    水草掩映,看不清水下情形。

    永嗔探身望着,良久,他轻轻伸手,堵住了那节细竿顶端的小孔,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

    只听“哗啦”一记破水声,有女子从水下一跃而起,径直伸手袭向永嗔脖颈。

    永嗔连退两步,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名红衣少女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少女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水泡的皱了,亮红也变成了暗红色;她的脸颊红润而又肉嘟嘟的,即使是生气也像是娇嗔的模样。她抓向永嗔这一记落空,又追上来,才要再出手,忽然停住,愣了一愣,浑身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月罗早已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少女跟前,解下狼袍给她裹紧,扳着她的肩膀,激动而又严厉得说了一长串羌国话。

    少女拧过身子,哼了一声,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我才不嫁赤木那傻小子呢!”说着径直夺过月罗手中的马鞭,指向永嗔,叫道:“你很会找人么?”说着就扬鞭挥来。

    永嗔不便与她动手,连连后退闪躲。

    少女打不到他,又追之不及,恼怒起来,叫道:“你再躲!你再退一步,我就杀一个你的勇士。”说着便扭头用羌国话下令。

    她的话竟然跟大王子月罗一样有威严,立时就有羌国近侍持刀上前,架在了秦白羽脖颈上。

    永嗔无法,只得迎战——然而他之前被缚,手中并无兵器;连月奔波,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况且方才给月罗一顿狠抽,虽未伤及筋骨,却也大损精力。最难的地方在于,他此刻万万不能伤了这羌国二公主。

    永嗔处处束手束脚,那羌国二公主却是放开手脚、毫无忌惮。

    一时间永嗔处于下风,几次险些给那二公主用马鞭绕住脖颈——看她下手劲道,显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永嗔环顾左右,见月罗立于一旁只是蹙眉看着,竟是不打算阻止妹妹;这般缠斗下去,显然于他不利。

    “丑八怪!作甚不还手?瞧不起我吗?”二公主叫道,鞭鞭凌厉。

    永嗔一愣,他活了这么大,竟是第一次被人叫“丑八怪”;计议已定,他闪身上前,瞅准那二公主破绽,右臂将她带入怀中扼住脖颈,左手中的金钗已对准她的喉咙。

    “得罪了。”永嗔低声道,声音粗噶喑哑。

    二公主奋力挣开,冲出两步,反身气鼓鼓地瞪着他,忽然手腕轻抖,马鞭微端轻巧地擦过永嗔手背,勾出浅浅一道血痕。

    永嗔察觉这一下来势不凶,想着这是她落败后出气之举,也就没有闪躲,吃了这一下,没有说话。

    月罗又对着二公主说话,语气沉重。

    那二公主只是道:“我不回去。”

    月罗语气严厉起来。

    那二公主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马鞭一抛,就要往湖里跳,口中道:“你们都欺负我。”

    月罗忙上前扣住她肩膀。

    那二公主却顺势带他手臂,扭脸狡黠一笑,将月罗抛入了湖中;趁近侍大乱,她这便抢马欲逃。

    若让她逃了,那月罗定然要找永嗔要人。

    永嗔几步赶上,一伸手攥紧马缰,不令二公主逃脱。

    “放手!”马上的少女瞪圆了眼睛,见这丑八怪聋了一般,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恨极了般一口咬在他手上。

    永嗔疼得缩了一下,却仍是不放手。

    缓得这一缓,那边月罗已给近侍捞了起来。他浑身是水地走过来,脸色阴沉至极,盯着少女像是要吃人。

    他简短下令,立时有人上前,把永嗔和二公主都抓了起来——饶是如此,那二公主仍死死咬着永嗔手背,不肯松口。两人最终还是被拉开,各自蒙上眼罩,一左一右捆在了同一匹马上。

    永嗔倒悬在马上,眼前昏昏沉沉,一旁的二公主更是时不时踹他一脚、骂他一声丑八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又被人推搡着走了一阵子,再就被揭开眼罩,不等适应光线,就听“呛啷”一声,像是落锁的声音,紧跟着数人渐行渐远,脚步声渐不可闻。

    他慢慢跪坐起来,见四壁阴暗、潮湿处甚至还生着苔藓,昏暗的石壁内,连一扇小窗都没有。

    原来是被关进了牢房。

    他苦笑起来,没想到来到羌国,没见国主,先进了牢房。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痕,这一丝疼痛仿佛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一时间,被月罗抽到皮开肉绽的身体无处不痛起来。

    永嗔忍不住闷哼一声。

    就听对面有人噗嗤一笑,叫道:“原来丑八怪也会叫痛。”正是那二公主,原来也被她哥哥关了起来,就关在永嗔对面的牢房。

    永嗔循声望去,见两间牢房之间相隔不过两臂远;他此刻身心俱疲,索性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并不理会。

    那二公主却精神正好,被关着百无聊赖,要逗他说话,“喂,丑八怪,你是哪的人?看打扮像是柔兰的商人,怎得又会说汉话?你要骗人,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勇士骑的马,可不像是柔兰马,更不是我们羌国的。喂,丑八怪,你睡着了吗?”

    永嗔被她叫得脑仁疼,索性翻了身背对着她。

    这一下二公主明白了,冷笑道:“原来你是不肯同我说话。”

    永嗔心情沉重,他和二公主虽然都是被关在牢房里,境遇却大不相同;看那大王子对这二公主的态度,分明疼爱异常,这会儿关着她,不过是见她闹得太过火稍加惩戒罢了;对他却不同,一念之差取了他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考虑到这些,再听到对面二公主无忧无虑的话语,永嗔心中更加烦乱。

    “你不跟我说话,好,我出去便让大哥砍了你的脑袋。”

    永嗔仍是沉默。

    二公主安静了片刻,忍不住又要逗他说话,叫道:“丑八怪,你藏了我的金钗做什么?莫不是看我生得好看,起了坏心思?赤木那傻小子比你好看一百倍,我都看不上,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

    永嗔不胜其烦,从怀中摸出那支金钗,反手抛出,穿过牢房栏杆,正落在那二公主身前草席上。

    二公主一噎,猜测着这丑八怪的身份。

    此处虽然是牢房,却是羌国最安全的石牢,里面的人固然逃不出去,外面的人——除非是有国主或大王子的手信,却也进不来。这丑八怪一身柔兰人打扮,却会说夏国汉话,看来断然不是柔兰人——柔兰与羌国世代战乱,若是柔兰人,只怕早给她大哥在月光湖畔就杀死了,更不会带到黄楼来。

    那就是夏国人了。

    二公主摸着那支金钗,柔声道:“你是夏国人,是不是?我母后也是夏国人。”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活泼,问道:“夏国人都生得好看,怎得你却是个丑八怪?”

    永嗔心头一动。这二公主不再乱叫乱骂,笑意盈盈说话,的确是令人心动的少女。他想着,要羌国出兵,倒也不好得罪这二公主;因转过身来,瓮声瓮气道:“生来就丑,那也没办法。”

    二公主噗嗤一笑,柔声道:“我叫月灿灿,你叫什么名字?”

    “永嗔。”

    月灿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却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丑八怪的名字,又道:“你既然是夏国人,想必见过许多美人——那你看看我,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少女的自恋如此直白天真,倒让人讨厌不起来。

    永嗔抬眼望去,却见石牢两壁斜插的烛火下,那月灿灿不知何时已除去了外衫,露着一对白生生嫩藕般的手臂,正冲他潋滟笑着;永嗔慌乱低头,却正撞见她胸前微露的奶白色沟壑,一惊之下咳嗽了一声。

    月灿灿笑出声来。

    永嗔别开视线,忽然觉得手背发痒,原只当是自己心思浮动的缘故,渐觉痒意越来越真实,忍不住低头望去——却见发痒的地方,正是被月灿灿咬出齿痕的那一圈。

    月灿灿娇柔的问话像是贴着他耳根传来的,“你说,是那些人美些呢,还是我美些呢?”

    永嗔心知古怪,只觉胸口发闷,气血上涌,像是处在暴雨将来的闷热午后一般。

    两管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鼻孔流了下来。

    月灿灿披上外衫,走到栏杆前,隔着牢门瞪着他;她红润少女的脸颊上,又露出了那种气鼓鼓的神情,“你不是很会找人吗?不是眼睛很利,见我要走,立时拉住了马缰么?怎得,这会儿你还有什么法子?”

    永嗔按住心口,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

    月灿灿咧嘴一笑,“我的牙齿里藏了毒,无色无味。这毒的解药,全天下只有一粒。”

    永嗔已是软在草席上,只一双眼睛盯着月灿灿,却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月灿灿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声,“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却生在丑八怪的脸上。”她伸手取了外面的火烛,照亮了自己所在的牢房。

    永嗔这才看清,原来她所在的牢房,竟似个闺秀的房间,锦被床褥一样不缺,墙壁上还挂了一面与人等高的水晶镜子。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修边幅、胡茬青青,脸上被马鞭抽出数道骇人的血痕,鼻子下还挂着两管暗色的血,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简直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也难怪这二公主一直喊他“丑八怪”。

    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只觉血都凉了。

    “喂,丑八怪,你在发什么呆?”记忆里的称呼与现实重合起来。

    永嗔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夏国,正跟在太子哥哥身后,走在入宫的路上。

    春日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他还活着。

    身旁月灿灿娇嗔地瞪着他,“问你话呢,丑八怪!怎得不回答?被我说穿心思了吧?是不是怕我去了你太子哥哥身边,一见面就毒死了他?”

    永嗔已恢复了常态,笑嘻嘻道:“你那毒只有一粒,已给我尝去了。旁人可没这等福分。”

    月灿灿噗嗤一乐,笑骂道:“油嘴滑舌。”

    “永嗔还没去新宅看过吧?”太子永湛忽然回身,微笑道:“晚上国宴,父皇必是要问你的。倒是该先让常青领你去看一眼。”

    “新宅?”永嗔满心以为,这次与以前一样,是要留宿在东宫的。

    “正是新宅。”原永嗔身边的大太监常青忙上前,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早两年前皇上就命人去准备了……”

    常青说了些什么,永嗔只听个模糊,与太子哥哥才见了一面,话都不曾说上两句,便要分开,不禁心中不舍;立在原处,望着太子,一时没有说话。

    太子永湛见他目露不舍,知他心意,伸手拍拍他肩头,安慰道:“去吧。晚上国宴便又见了。”

    永嗔这才笑了,跟着常青往新宅而去。

    月灿灿原也要跟着,还是月罗喝止了。他们是外邦王子公主,来京都自有接待的住处。

    月罗见永嗔方才不舍离开,不禁感叹道:“太子与兄弟们感情倒好。我虽有三个弟弟,却没有一个,这样恋恋不舍于我的。”

    太子永湛只是微笑,用旁的话岔开来,不提这些。

    永嗔一路上其实乏得狠了,只想着找一处睡一会儿,到了新宅,仰头便见牌匾上硕大的四个红字“勇郡王府”。

    太子哥哥让他看新宅是假,让他看这牌匾才是真吧。

    父皇这是要封他郡王——宅子都更名了,只差一道旨意罢了。如今十八个皇子,除了太子哥哥,倒是一个封郡王的都没有,永嗔想了一想,问道:“还有哪位哥哥也获封了?”

    常青道:“别的爷再没有这份尊荣了——倒是十六爷也得了,封了‘忠郡王’,府上换了牌匾,只还没下旨意。皇上这是等着您回来了,一块宣布呢。”听他语气,仿佛觉得这说明在皇上眼里,比起十六皇子,更看重自家十七爷一般。

    永嗔一哂,抬腿才迈进府门,就见一个锦衣少年窜了出来,抱着他的大腿就哭起来。

    “好我的主子爷,您可算活着回来了!”哭成这样,除了莲溪还能有谁。

    永嗔一脚踢在他肩头,笑骂道:“黏答答跟个娘们似的,爷活着回来,你倒嚎起丧来!还不快滚起来!”

    莲溪立时破涕为笑,欢快道:“爷回来了就好!奴才这一年多来,真是日日夜夜担着心。”当初永嗔执意不让他跟着去羌国,临行前找人捆了他关在营帐里,把个莲溪急得无法,被捆着就流了一场泪。

    如今主仆相见,谁都不提那些沉重的话。

    莲溪一面迎着永嗔往里走,一面就指派人,“打热水来,给主子爷擦擦脸。再整治一桌热汤热菜来……”

    永嗔略带疲倦道:“给爷找处睡觉的地方是正经。”

    “是是是,”莲溪忙答应着,踌躇了一下,道:“不过,爷——您这要回来,有好些人都等着见您。旁的人也就罢了,有几个得先告诉您一声。”

    “说。”

    “昨儿晚上来了个瞎眼先生,说是十六爷府上的,一定要等着见您。奴才无法,且让他等在角门上了,旁人谁都不知道。再有苏先生知道您要回来,早半个月就进京,如今就等在偏厅……”

    十六哥府上的瞎眼先生,必是当初跟着他去了惠远的那个谋士邹廷彦了。

    这瞎眼谋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初他请命去羌国,是夜就抹黑找来要投诚——不跟十六哥了,要跟着他永嗔。

    没想到过了一年半,这瞎眼谋士还要黏糊上来。

    永嗔皱眉,他不愿意跟十六哥的人沾上关系,因道:“让那瞎子回去,就直说我不见他。”

    莲溪原是见那瞎子这么固执地找来,只怕是与自己爷有约定也未可知,因此当一件大事报来,谁知却给一口回绝,不禁心里埋怨那瞎子,答应了一声。

    “苏子默来了?让他来见我。”

    这苏子默,就是当初指认五皇子手下主事,被攀咬出偷盗春、宫图一事,当庭触柱,虽被永嗔救下,却被景隆帝革除功名,从此不得入仕的苏子默。

    后来永嗔命他去姑苏,打理永平侯府在江南的产业,也顺便为他置办庄园,做了个管事,身边上下仍是尊称他一声“苏先生”。

    苏子默穿着一身青布直衫,看上去越发瘦削了。这消瘦却半分不曾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他微蹙的眉间,更添了一分楚楚之态,美得雌雄莫辨。

    他被引到永嗔跟前,才要跪拜,早给永嗔握住胳膊、扶了起来。

    “怎么样?姑苏的桃花苑修建得如何啦,苏先生?”永嗔亲切地同他玩笑。

    苏子默颤声道:“不敢当殿下先生之称,桃花苑的修建图纸我带了来……”说着从怀里掏出珍重的图纸,就要展开详细说给永嗔听。

    永嗔笑着挥挥手,让他收起来,“今儿不得空,改日再听先生细说。你这二年,一向可还好?”他打量着苏子默的神情——这苏子默虽比他年长,却是个不会藏事儿的人,好似个琉璃人儿。此刻见那苏子默一脸犹豫,永嗔笑道:“先生可是有事相求?”

    苏子默一愣,脸上就红了,低头喃喃道:“在下羞愧,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只管说来就是。”

    “我有一侄,年十六,乃是故去长姐所遗,生在姑苏,已考秀才,名唤柴理柲。年前机缘巧合,给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见了一面,自此小侄便念念不忘,一心想在鹾政上谋个差事……”

    “这有何难。”永嗔笑道,“你那侄子可在京都?”见苏子默点头,便道:“你明日带他来给我见一见。”

    这便是要接手此事之意。

    苏子默大喜,目中含泪,颤声道:“我以为……我已是白身……”总是自卑,以为要祸及子侄。

    永嗔笑道:“先生便是想太多。”

    一时热水热菜上来,苏子默知机退下,永嗔洗漱着,就听莲溪道:“方才苏先生提到林如海大人,奴才倒记起一桩大事来——险些给忘了。前几日贾府的贾政大人亲自来了一趟,送了请帖,说是林姑娘生辰,刚巧林大人也进京述职,若是殿下归来,还望拨冗一见。”

    永嗔听着,正奇怪,黛玉不是花朝节二月里的生辰么?怎得请帖三月里才送?

    就听得外面一阵鬼哭狼嚎,月灿灿清亮的声音在窗外叫道:“谁敢拦我?”她掀开窗户,瞪着永嗔,气鼓鼓问道:“什么林姑娘?她过生辰,为何要请你?”

    永嗔哭笑不得,让秦白羽去外面传话,免得侍卫再添伤者。

    月灿灿索性跳窗进来,左右望望,叫道:“你这里比我的住处好多啦,又大又好看。我不管,我就住在你这了。”

    永嗔道:“好啊,你住这里,我去你那儿住。”

    月灿灿一噎,盯着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个林姑娘是谁?”

    永嗔好笑道:“是我师傅的女儿,还是个女娃娃,没你一半高呢。”这倒不是假话,在他印象中,黛玉仍是那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

    月灿灿见自己吃错了醋,却也不羞,笑道:“好,那她生辰,我也要去——陪你一起去。”她倒是知道,对于夏国人来说,师傅乃是顶重要的人,几乎如父亲一般了。

    永嗔不知为何,对于和这位羌国二公主独处这件事情,有点发憷,换了话题道:“该去宫里了,国宴不比别的,迟了可不好。”说着便当先走了出去,也不管方才还想小睡片刻的。

    月灿灿忙追出来。

    到了宫里,国宴果然还没开始,宫人来来去去准备着各项事宜。

    太子永湛倒是立在一旁的长廊下,望着园子里的花木,似是在发呆。

    月灿灿给她姐姐月皎皎唤过去说话,永嗔得以脱身,便走到长廊下,笑道:“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

    话虽如此,他人却是望着太子永湛的。

    太子永湛回神,微笑道:“秦将军从海外挪回来的几样新花,今年倒都活了。”

    “原来是秦将军的手笔?当初让他带回来的几种君子兰,的确不是凡品。”永嗔笑着还想继续这个话题。

    太子永湛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羌国两公主,轻声道:“你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个谱。今晚父皇若是提起,你可不要让他难堪。”

    “我自己的事情?”永嗔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烦躁道:“打了胜仗回来,还要给扔出去和亲,好没意思。”

    “也不全是坏事。”太子永湛沉静道:“你也十八了,原本按旧例,只怕成亲前都见不到新王妃一面的。如今既然有这样一位,不但见过,还相处过;不但相处过,还彼此相处得来——况且父皇也满意的,实在难得。”

    “你别说了。”

    太子永湛倒也不恼,沉静笑道:“知道我说这些,你要生气,却还是要说。”他注视着永嗔,目光温润,瞬间就卸下了永嗔身上那无形的铠甲,“小十七,你告诉哥哥。若是这一位都不能令你满意,要怎样的王妃才能令你满意?”

    永嗔叹气道:“我也不知道。”

    “那就听哥哥的。”

    太子永湛一旦强硬起来,永嗔便不自觉得软下去,闻言竟没有再反驳,只低头望着园中的花木,只觉原本鲜艳夺目的花朵都黯淡了。排兵打仗他在行,然而一到了男女情爱,他心里头实在迷茫得很。

    月罗带着近侍与礼物来了。

    太子永湛又拍了拍永嗔肩膀,举步迎了上去。

    月上柳梢,国宴开场。

    景隆帝坐在正中,太子永湛与月罗分别居于左右首,永嗔坐在太子永湛下首——月灿灿却是不顾排好的席位,挨着永嗔坐了下来。

    先有羌国的使者唱了礼单,有玉石、琥珀,有金、银、铜,有盐、胡椒、葡萄酒,还有马、水牛、狮子等等——交好的诚意不可谓不足。

    酒至半酣,月罗举杯对景隆帝道:“我愿以羌国最美的两颗明珠,与皇上结两国之好。”

    大公主月皎皎羞红了脸颊,悄悄低头;月灿灿却只是盯着永嗔,杏眼含笑。

    “哦?”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景隆帝礼节性地惊讶了一下,“这真是大夏之幸,倒不知朕的哪两个儿子有此殊荣。”他坐在最上面,将底下人的眉来眼去看得一清二楚,笑道:“朕看,二公主的去处倒是不劳咱们二位费心了。只是朕要告诉你一句——你看着的那臭小子,是块硬骨头,不好啃的。”

    永嗔只作不知,低头饮酒。

    月灿灿却娇声笑道:“皇上不必担心。他喜欢我的,我知道。”

    景隆帝知道小十七的臭脾气,也怕他当席拒绝给大家没脸,含糊着暂且带过了此事,与众人同赏歌舞。

    一时宴毕,月灿灿起身前,贴着永嗔耳边笑道:“我今晚去你府上。”说着,与兄长和姐姐一起走了。

    永嗔心中烦乱,听了月灿灿的话,竟有些怕回府了。

    恰夜雨淅淅沥沥,众人散去后的园子里倒是个清静所在,永嗔索性挥退了从人,独自漫步在花木间。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永嗔道:“不是让你们守在外面吗?”

    说着一回身,却见是太子永湛立在□□尽头,小太监拎着灯笼侍立一旁——雨夜里望去,只见一团红模糊。

    太子永湛低声吩咐了那小太监两句,自己捧着一盏琉璃灯,一步步走过来。

    他走近了,见永嗔袍角都拖在泥水里,温和道:“一个人傻站在泥地里做什么?”

    永嗔已是微醺,原本心间的燥意仿佛被这场夜雨洗刷掉了,因玩心一起,便冲太子哥哥作了个揖,笑嘻嘻吟道:“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若不是你的缘故,我又怎会蹚在泥水里。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黛玉每天看小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青色兔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色兔子并收藏黛玉每天看小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