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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北域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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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上机关发动之时,子娆早已飞身轻退,弦谷藤索在焰光下寸寸燃起,最终毁于焰蝶绝舞之中。

    对面白信听闻巨响,隐见峡谷上方火光连连,心知中敌诡计,已经无力回天,对方虽然只有三人,却巧借地势几乎令隐字营精锐全军覆没,倘若缠斗下去,就连过得藤索的数人也将性命不保,当机立断,大声喝道:“莫要恋战,撤!”

    萧言回手一鞭卷向他脖颈,笑道:“哪里走?给我留下!”白信腾身避过,萧言鞭梢扫中崖壁,顿时激得沙飞石裂,冷雪飞溅。他哈哈一笑,左手一抖,黑鞭倏然扩大,右手却出其不意爆出千百银光,漫天骤雨一般向着白信罩去。

    白信长刀回转如轮,挡下大多暗器,臂上却被一柄飞刀深刺入骨,一时竟难抬起,此时易天折扇复又攻来,猛提真气与之硬拼一记,只觉对方内力深厚澎湃,长驱直入,喉中一甜,蓦地喷出鲜血。

    “将军快走!”两侧隐字营战士兵刃齐出,接过萧、易二人招式,已经皆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白信知道当务之急便是通知宣王情势有变,如果隐字营全部战死,中军难免复遭算计,猛一咬牙,纵身向夜雾深处奔去。

    山谷之中连续传出数声惨叫,萧言轻松翻身落地,取了隐字营余人性命的暗器随着黑鞭纷纷回到手中,便要前去追赶。

    “不必追了,正事要紧。”

    子娆落在崖前,自奚尧身上搜出烟信,指尖一亮,幻出焰蝶,一道碧色如玉的烟花随手而上,伴着漫天闪烁的蝶影直向夜空深处冲去。

    白信逃过截杀,急欲尽快赶回宣军大营,一阵急奔之后,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此失去知觉。方才他被萧言所伤,臂上飞刀虽已拔出,但始终无暇包扎止血,肩上鞭伤彻骨,剧痛阵阵传来,几欲晕厥。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不敢再行逞强,遂身靠岩壁闭目调息,一边思索奚尧怎会被人识破,以致功败垂成。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白信警觉回头,一道人影已到了近侧。那人行动快如幻影,一闪之下消失无踪,下一刻却自岩壁之上忽然出现,仿佛原本便已伏在那处。

    “将军!”

    白信闻声一喜,见是隐字营副将吴期,再看去却发现他孤身一人。吴期对他摇了摇头,白信便知隐字营精锐已尽遭毒手,想必这吴期若不是仗着奇异的身法,恐怕也难逃此劫,不过终究还有人保得性命,当下道:“你速速回大营禀报殿下,就说王师在城中设有埋伏,千万不要贸然攻城。”

    “是。”吴期答应,却站着不动,只道:“将军伤得很重?”

    白信微微闭目,喘息片刻,“还支撑得下。”他撑着崖壁想要站起,却双膝一软险些跪倒,易天那一掌让他受伤不轻,强撑至此终于发作。吴期身形一闪,趋近他背后,“我先替将军疗伤吧。”

    白信哑声道:“不必管我,先去军中送信……”话未说完,只听吴期在耳边轻笑一声,“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军情送到。”跟着心口蓦然一凉。白信不能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洞穿而出的利剑。吴期抽剑,抬手,身退,剑锋带起一道干净利落的血花,白信身子晃了一晃,口喷鲜血,径直栽向前方山崖。

    吴期还剑入鞘,上前查看一番,此处深崖无底,尸首早已坠落不见。他隐约一笑,忽然间回身抬头,只见漆黑的天幕之上,一朵刺目的烟花霍然绽放,前方整个玉渊城都被照亮,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冲天而起。

    玉渊城前箭落如雨,火光冲照夜空,映得一片赤红如血,近百架由宣军死士推动的云梯不断靠近城墙,城头守军早有准备,顿时发动机关,巨石纷落,檑木滚下,半空中血肉横飞,焦烟腾腾。宣军战士偶有抢上城头者,不是被乱箭射杀,便是被利斧长刀断手断臂,惨叫跌落。一时间城下陈尸遍地,血溅四野,战况惨烈至极。

    宣军一度失利,却皆悍不畏死,在大军强弓劲弩的掩护下频频攀城而上,更以火箭攻击城堞,令得守军难以立足。玉渊守将陆已亲临城头督战,一声令下,只见城上一片沸腾的金液同时浇下,杂以矢石沙灰,流火滚油。城头数十个巨大行炉柴高火旺,不断销铁熔金,滚滚倾向城下。宣军中者数以百计,无不肉烂骨毁,死无全尸,更有甚者被熔液当头浇中,坠下城去,死状甚是骇人。一阵铺天盖地的油雨之后,宣军再次被逼退,伤亡惨重,玉渊王师则是有备无患,颇有以逸待劳之势。

    不远处宣军中赤色王旗徐徐飘扬,正是姬沧王驾所在,身旁诸将遥观战况,却无一人胆敢作声。姬沧高踞马上,冷眼观望,已是发现情势有变,却也料想不到隐字营精锐已经在天鼓峡全军覆没。

    随着姬沧手势落下,宣军阵前旗帜变幻,便有高耸的战车组成阵形缓慢而整齐地向玉渊城推进,战鼓遥遥传遍四野,就连大军驻地也听得清晰无比。营地帅帐之中,皇非盘膝而坐,双目微合,忽然抬手轻拂案上古琴,一阵金铁杀伐之声自金弦之上乍然激破。几声低音之后,曲音越来越高,宫调转徵,复入角羽,突然繁音渐增,此起彼伏,仿若千军滚滚,倾城而至,又似金鼓铮鸣,战马急催。玉渊城前重木撞上城门,火雨覆没天空,厮杀之声震天动地。皇非始终垂眸静坐,唯有琴上弦音飞扬不止,但突然之间,弦音铮的一声拔起,曲调未成,骤然崩断。皇非双目唰地一抬,帐壁之上却有道黑影诡异地一晃,有人低声道:“君上。”

    皇非合手按弦,微微侧眸,知是吴期返回,“说。”

    那黑影躬身道:“君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但是……隐字营误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皇非心中微微一凛,随即明白宣军的计划出了意外,今晚攻城之战极有可能变成王师诱敌的圈套,倘若姬沧领军攻城,必然凶险至极。思及此处拂袖起身,身形一动已到了帐外。不远处战火冲天,映照眼帘,皇非微一蹙眉,喝道:“来人,备马!”

    此时宣军一波攻势略缓,玉渊城头忽然火光大作,守军燃起数百火把,照得夜如白昼。只见有数人现身城上,当先一名玄衣女子在火光之下凭风而立,发若云舞,其后影影绰绰,王师众将皆已到齐,更有战士手执长矛,矛尖上挑着一排事物,因隔得太远,一时看不清楚。

    子娆登上城头,面对下方数倍于己方的精兵铁骑,扬声道:“叛王姬沧,你不自量力引兵作乱,今夜暗使诡计前来袭城,以为便能得逞吗?如今自取其辱,我便送你一份回礼!”

    她这几句话以玄通内力送出,声音清澈娇媚,仿若风动碎玉,却清清楚楚传遍宣国三军。话音落时,城上战士齐声震呼。楼樊哈哈大笑,伸手取了战士手中的长矛,喝道:“兀那叛贼!看爷爷厉害!”说着长矛向地上一顿,举起城头巨弩以矛作箭,奋起神力一声大喝。劲弦响处,那长矛流星一般跨越千军,向着宣军阵中遥遥击去。王师守军高声喝彩,余人并无楼樊这般神力,便将矛上事物掷入投石机,一声喝呼,纷纷越过护城河直投宣军而去。

    楼樊那一箭瞄准军前金鼓,但听咚的一声巨响,击得鼓声大作,滚落下地。宣军中立时有人呼道:“是隐字营的人!”原来那些事物竟是十余枚刚刚割下的首级,雨点般落入宣军阵中。

    姬沧听得子娆话语张狂,目中怒气渐盛,挥袖一振,一个落向王旗的人头应手扫飞,半空中血浆四射。只见他脸上戾气隐现,甚是骇人,“传令!全军攻城!一个不留!”

    宣军三军震喝,战鼓轰然齐响!众将早已怒愤填膺,当先纵马出阵,大军狂潮一般向玉渊城发起猛攻。

    此次宣军攻城之势甚是猛烈,不断有战士登上城头。守军投石如雨,熔金流火,利箭好似漫天飞蝗向下飞去。城头血溅三尺,步步厮杀,但有子娆、靳无余、叔孙亦、楼樊、萧言、易天等一众高手猛将加入,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宣军人数虽多,却也一时难以突破。

    子娆挥袖射出三道流光,几名刚刚踏足城头的宣军溅血跌落,双掌一翻,复又击退一名将领飞来的长刀。突然之间,耳边听得一声长啸,一道赤色人影冲天而起,仿若疾风红云罩向城头。一重森寒浑厚的掌力,带着迫人的劲风当空击落。子娆清叱一声,指尖焰蝶光芒四射。但听嘭地劲气交击,子娆身子一颤向后疾退,焰蝶金光流散,红云肆舞。姬沧挑眸转头,两道目光冷电似的射向子娆,跟着杀意大盛,一掌击毙冲上前来的守军。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手起掌落,所到之处守军纷纷毙命,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姬沧纵横城头,辣手毙敌,城上防守顿时减弱,宣军接连攀城而上,人数越来越多,却皆不及宣王如鬼似魅的身影可怕。姬沧伤敌破阵似入无人之境,身后忽然光华四照,正是子娆飞身袭来,面前亦有人大喝一声,“穿红袍的莫要逞能!吃我楼樊一剑!”

    楼樊一柄巨剑破空急砍,与子娆同时攻向对手。姬沧沉声冷哼,身形一旋向上拔起,半空中双掌齐出,但见劲风狂涌,真气横冲,子娆与楼樊竟被双双震退。姬沧长啸一声,身影闪电急趋,砰砰砰与楼樊硬对三掌,楼樊须发皆竖,接连倒退三步,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子娆亦被姬沧强横的掌力震得气血翻涌,见势危急,袖底千丝疾转而舞,便将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行炉扫向姬沧。姬沧长眸一挑,赤袖横扬,掌力隔空击中行炉,但听轰然巨响之声,那行炉竟在半空被他一掌震碎,里面沸腾翻滚的金水更是漫空激射,尽向子娆面门冲去。

    子娆眉心莲华乍现,万千丝光,夭矫灵动,蓦然张开一重晶莹透亮的屏障,漫天火雨便像击在琉璃冰晶之上,纷纷随着光华飞蹿跳跃,流星般坠向黑暗。姬沧一掌之后,欲待追击,面前却有两柄长剑双双刺来,正是叔孙亦、陆已赶到,跟着鞭影扇形左右闪现,却是萧言、易天联手攻来。

    姬沧纵声狂笑,“先杀你们,再取那妖女性命!”以一敌四,竟然空手应招,但见剑光中一道赤影倏进忽退,飘忽来去,显然游刃有余。萧言四人除陆已武功稍弱外,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姬沧却剑不出鞘,激斗之中更有余力频频发掌,不断击毙城头守军,杀得众人心惊胆战。

    楼樊为姬沧重手震伤,跌坐在旁一动不动。子娆见靳无余已经赶至助他疗伤,料想他暂时性命无忧,抽身加入战圈。当初在穆国之时,她曾见婠夫人与岄息施展巫灵之境的武功,知道巫族异术另有蹊径,之后潜心研习莲华四术,悟出四术合一的法诀,此刻指端流光变幻,结出巫境法印,城头浓云翻滚不息,月色也似被血火吞没,只余漫山遍野的喊杀之声,蓦然一道电光裂空闪现,击向血流成河的战场。

    一声清鸣,如凤冲霄,冰雪展翼,莲华纵生,虚空明美的幻光,向着那赤色魅影迎风冲去。姬沧霍然回身,眸中异芒大盛,一道剑光自他袖底电射而出,黑暗的战场便似被狂阳照亮,烈芒如火,睁眼如盲。那雪凤破日而出,火翼冲流,直上青冥。这时楼樊功行圆满,一口鲜血喷将出来,跳起来大声叫道:“穿红袍的,再吃爷爷三剑!”说着纵身扑去,靳无余早便不耐观战,一剑锐气照空,攻向姬沧左翼。

    子娆唇角逸出血丝,一击之后飘身后退,手捏法诀,就此静立不动。姬沧虽然将她震退,但受莲华四术一击,真气却也颇觉不畅。楼樊、靳无余二人加入战圈,六人联手,威势登时不同。姬沧一声冷哼,逐日剑仿若十日流焰,赤色翻飞,一道烈芒肆舞,六人六把兵刃,居然寸功难进。但他被六人缠住,城头守军重整阵脚,却也阻住宣军攻势,一时便成僵持局面。皇非早已来到军前,原本遥遥观战,按兵不动,此刻突然抬手道:“弓箭伺候。”侍卫奔上前来,将宣王金弓跪地奉上。

    皇非引雕弓,搭金箭,遥指玉渊城上。云中电光骤闪,弓弦震响,一道金芒,如月行天,向着城头疾奔而去。十丈高城,千军战阵,一箭之光,惊云破空。

    城头之上,萧言趁靳无余抢攻之机,鞭梢疾点姬沧要穴,忽然眼前金光疾闪,一支利箭直取眉心,情急之下仰身后翻,箭锋擦面而过,去势不歇,径直贯穿一名守军胸口,鲜血四溅。饶是萧言身法迅疾,亦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何人如此箭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箭上真气仍旧这般强劲。

    皇非稳坐马上,一箭之后,再搭金弓,狼牙羽箭连珠而出,每一箭皆对准城上六将,竟是箭无虚发。姬沧得此强援,身边压力顿减,放声大笑,忽然飘身疾闪,趋向陆已身前。陆已一剑刺出,却觉眼前一花,姬沧闪过剑锋,左手疾探,手臂陡然暴长,已经扣上他的肩头。叔孙亦大吃一惊挺剑来救,逐日剑上突然爆起异芒,两剑相交,一股阴寒霸道的真气沿剑而上,叔孙亦浑身剧震,喷血跌退。身旁一名宣军将领趁隙攻来,易天离他最近,挥扇横扫,将那人击下城头。

    姬沧手下暗劲透出,陆已惨叫一声,肩骨寸断,更被他以内力震断经脉,眼见口中鲜血狂涌,已是不活。姬沧一招制敌,随手一送,左侧两柄长剑便向着陆已身上刺去,靳无余、楼樊大惊之下双双撤招。萧言长鞭倏进,抢进战圈中心。姬沧蓦然冷笑,剑尖忽扬,准确挑中鞭梢,萧言手中鞭影爆散。姬沧身形微晃,便已趋近他面前,左掌隔空虚按。萧言抽身已是不及,胸口如被重锤击下,闷哼一声,向外连人带鞭跌去,撞在城墙之上,七窍之中皆有血丝逸出,不知生死如何。姬沧这几招兔起鹘落,干脆利落,六将一死两伤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此时一直静立不动的子娆忽然抬眸,指尖幽幽升起一朵清莲,火光之中,说不出的皎洁明美,莲华重重,清莹曼妙,向着姬沧背心无声印去。

    姬沧正被靳无余、楼樊联手抢攻,那幽莲就像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事先毫无预兆。就在这时,半空呼啸声起,一道金光直奔城头,不偏不倚正中莲心,激得晶光四射,再有一箭,凌厉无匹,却是冲着子娆心口笔直射去。

    子娆闻得箭啸,旋身而舞,幽罗玄衣飘旋飞扬,已将来箭卷入袖中。回头下望,只见城下军潮赤烈,一道白色身影分外醒目,隔着血流与战火,她只能看清那人脸上一副冰冷的黄金面具,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无端惊慑。

    皇非双箭射出,弓弦未收,忽然丹田之中真气乱冲,一阵剧痛袭来。他手下微微一紧,俊眸轻合,而后掷下金弓,淡声传令,“鸣金收兵。”

    宣军虽正全力攻城,但一切行动皆以军中号令为准,攻守进退听从帅令,闻得金声响彻,前锋士兵首先停止前进,弓箭手列阵掩护,更有巨盾遮挡箭矢,两翼骑兵展开,防止敌军出城追击,大军化首为尾,有条不紊向本营退去。

    姬沧一掌击退易天扇招,抽身回头,沉声冷哼,却亦不加恋战,将陆已随手抛出,身形瞬移,便向城下飘去。身后数支冷箭射来,但见他凌空扬袖,一丛箭光劲射,数人惨叫毙命,慑得守军无人再敢发箭,眼睁睁看他从容身退。

    其他将领见宣王罢手,便也随后而去。靳无余抢前接住陆已,见他胸骨寸裂,早已回天乏术,不仅心下惨然。子娆遥观敌军退而不乱,军容整齐,心知不宜追击,便亦传令停战。冷冽的晨光中,宣军列阵分明徐徐后退,那白衣人在马上回头,一道锐利的目光,透过黄金面具凛凛射来。子娆也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凤眸幽魅深若寒潭。丝缕朝阳漫过烽烟,自两人之间生死沙场上抹开浓重的光芒,护城河中血水东逝,白骨尘埃,一去无回。

    东帝七年玉渊一役,宣军趁夜袭城,遭王师设计阻击,损兵三千有余,其中包括隐字营五百精锐,上将白信尸骨无存,遂由中领军吴期暂代其职。风字营斥候尸身为赤鸢所毁,死因石沉大海,无人再复追究。

    天色阴沉,朔风吹起残雪,呼啸着卷没黯淡的日光。天空中一只赤鸢振翼盘旋,唳声透日,忽然间长翼一振,向着不远处嶙峋的山谷俯冲而去。

    宣军王帐前兵来将往,不断有人出入禀报军务,营地中紧张忙碌,丝毫没有大战之余的放松,反而更添肃杀锐气。但是中军帅帐却一直异常安静,仔细看去,竟有宣王血卫在外守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打扰。

    皇非盘膝而坐,帐外喧哗之声传到此处已是极轻,一盏金灯微微跳动,映着榻上之人略微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一日西沉。

    帐门掀动,卷入一阵风雪寒意,复又一晃落下。皇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面前华丽的赤色锦袍掠过席间,姬沧随手拿起那副黄金面具,问道:“可好些了?”

    皇非没有动,只是合眸道:“无碍。”

    姬沧长眸之中敛了灯火,微微有些光泽闪动跳跃,说道:“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你以秘法强压伤势,在点将台上放手施为,本便遗祸甚深,昨夜阵前又妄动真气,就是这一日调息,恐怕也不好受。”

    皇非唇角微动,声音冷冷淡淡似是并无什么感情,“那也不及你任意妄为,明知情势有变,自己逞什么英雄?”

    姬沧乌眉一挑,凝眸问道:“怎么,你临阵出手,莫非是怕我遭了暗算不成?”

    皇非抬眼道:“那是自然,宣王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万不能便宜了他人。”

    姬沧眸光骤闪,继而哈哈大笑,道:“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三分情义。哼!若我决意挥军攻城,玉渊城现在早已是焦土一片,我没杀光那几人已是手下留情,又有何人伤得了我?”

    皇非低声道:“假设昨夜她暗算隐字营后设下埋伏开城诱敌,胜负恐在五五之数。不过若如此,那也不是她了,她要当众杀我大军威风,只不过被你杀伤数将,倒也扯了个平手。”

    姬沧称雄北域向无敌手,此次宣军虽非战败,但连损两员上将,攻城未下,已是极少有的事情,不由冷哼道:“昨夜不是看你脸面,我一掌便毙了那妖女。”

    “杀她容易,不过她若拼得一死,也能令你受些损伤,要应付余下几人便也危险。”皇非低咳一声,“该来的人还没来,你又急些什么。眼下只要围城即可,派兵断其粮道,留一条出路任之突围,他们很快便会沉不住气。”

    姬沧听他气息不稳,皱眉道:“你的内力仍未恢复。”

    皇非虽与他言谈如常,但实际丹田之中气息紊乱,不时剧痛难当,那道封锁他内力的真气时隐时现,诡异莫名。姬沧曾数次助他行功,合两人之力竟也无法冲开这道禁制,真正发作起来,一身武功几如被废,必得静心调息才见好转。思及此处,不由眸色略沉,透出轻微的寒光,话中却绝口不提此事,只道:“十九部大军收拾关外城池,算来应该也差不多了。”

    姬沧起身踱了数步,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身上的伤虽然暂时无碍,但时间久了恐怕损及经脉,到时便是麻烦。我已派人打听过,那曾与巫医歧师齐名的‘百仙圣手’蝶千衣便在惊云山忘尘湖,不如我先陪你去一趟。”

    皇非淡淡道:“百仙圣手原是辛嬴国人,辛嬴东帝初年灭于我烈风骑下,蝶千衣避世隐居,立誓终生不医楚人。莫说她未必能医此症,即便是能,也不会接手。”

    姬沧挑眸道:“那么江湖上自此便没了百仙圣手的名头,她若敢说一个不字,我便挥军踏平惊云圣域。”

    皇非看他片刻,忽然笑了一笑,“我倒忘了,既然是宣王的命令,又有谁敢违逆?也罢,便随你吧。”

    浮云,月淡。

    一只信鸟自玉白的掌心振翅而起,穿过夜云向着崇山峻岭飞去。子娆凭窗而立,直到鸟儿踪迹全无,仍是凝望天际,眸中隐隐露出牵念神色,却更有丝缕抹不开的隐忧。

    自那日攻城之后,宣军虽未再大举进犯,却先后截断玉渊城周围粮道,于飞狐陉、斜谷道、渠沟三处重新驻兵,再非当日王师来援时强弱不均的布置。连日来王师数次派人突袭,扰乱敌阵,皆是无功而返。玉渊城中存粮有限,除百姓之外,大军每日消耗甚多,如此下去用不多久军粮便要告罄。如今想要守住玉渊难,击退宣军更是难上加难,子娆一时望着黑暗的虚空出神,只见星云渺渺,千里无踪,不由轻声自语,“若是他在,会怎么做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叔孙亦叩门而入,近前叫道:“公主。”

    子娆回身相视,“还有多少?”

    叔孙亦道:“每人每日减至两顿,大概还能支撑十余日。”

    子娆点了点头,沉默不语,心下暗思对策。叔孙亦来到她面前,道:“姬沧用兵一向以快狠著称,赤焰军从来能速战则不攻坚,极少有围城之战,这一次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子娆心头忽然闪过一副黄金面具,不知为何,竟想起那日宣军阵中见过的白衣人,这念头一闪而过,说道:“如今之势,先生以为如何?”

    叔孙亦道:“末将有个建议想同公主商量,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娆抬眸相询,“什么?但说无妨。”

    叔孙亦略加斟酌,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出二字:“弃城。”子娆不由一惊,却见他眼中射出沉稳犀利的光芒,“我们虽一时无法击退宣军,但若安排得当,全军撤退并非难事。眼前形势下,玉渊城陷落怕是迟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弃卒保车,以退为进,从玉渊全线撤军,任宣军攻取十三连城,拉长战线。”叔孙亦见子娆没有说话,停了一停,方继续道:“如此一来,首先可以解决我们的军需,而姬沧连番攻城交战,兵马损耗必将十分巨大。只要我们沿途坚壁清野,再暗中控制住沩江水路,宣军很快便会逐步吃力。待到他们深入王域,我们便可设法断其粮道,使之不战自乱,那时战况将会有很大的转机。”

    一席话毕,屋中一片寂静,唯有月光穿云斜照长案,洒上玄衣幽袂,映衬纤指如玉。子娆指尖轻轻叩动,似是在思考叔孙亦的建议,片刻之后,她站起身来,走向后方高悬的军事图,抬头久久凝视,最后开口道:“先生所言是顺势应时的良策,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今宣军兵力数倍于我,粮草充足,士气高昂,与之硬拼几无胜算。”

    叔孙亦道:“公主日前设计诱敌,已是大灭敌军威势,我方将士人人信心倍增。”

    子娆置之一笑,“但是强弱悬殊,这情况却无法改变。”

    叔孙亦沉声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不若暂避以俟良机。”

    子娆转过身来,玄袖一扬,燃起两盏明灯,背后军事图霍然明亮,现出王域山川河流,城池重镇。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先生精通兵法,足智多谋,无怪王兄一直对你另眼相看。但兵法亦云,兵贵胜不贵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若依此计,十三连城必如少陵关外的城池一样,惨遭宣军屠戮,沦为人间地狱。王师全身而退,却任百姓流离,敌军肆虐,如此何以面对王域子民?”

    叔孙亦叹了口气,却不言语。子娆徐徐道:“先生此时心中定是怪我妇人之仁,但这次出征之前,我便已立下重誓,王域,包括九夷故国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个臣民,我都决不会任之沦落敌手。王族誓言,从来说到做到,此便为我族之所以为九域之共主,天下之尊。”

    叔孙亦眼中掠过轻微的诧异,听她话语柔魅悦耳,其中之意却甚决绝,虽仍想劝说她放弃十三连城从长计议,但眼前这位九公主毕竟不同于王后且兰,对她虽然敬服,却也并非全无顾忌,话到嘴边,到底停住。叔孙亦垂眸沉思,最终道:“公主既然已有决断,末将谨遵吩咐。那现在我们唯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劫粮。”

    叔孙亦为人缜密,此前心中早已反复思量,想过任何一种突破困境的方法,当下将另一提议说了出来,“如今各处要道被封,我们想要从王域运送军粮显然已不可行,合璧与玉渊相隔不足百里,目前乃是宣军囤粮之地。据斛律遥衣得到的消息,数日后宣军又将有一批粮草到达,正是由柔然族负责押送,我们可以趁机动手,有柔然族暗中为应,则胜算颇大。”

    “柔然族。”子娆记起当日在楚都子昊亲自出手收服柔然,令万俟勃言献出幽灵石归附帝都。自她取回后风国冰蓝晶、穆国紫晶石之后,九转玲珑石已有七道重归王族,唯有那血玲珑仍在宣王身上,而金凤石在岄息死后,想必也已落入了婠夫人之手。她虽不曾听子昊提过取回九转灵石的最终用意,但直觉上这九道灵石所隐藏的秘密必然至关重要,甚至牵扯到他的生死。或许他早已有备无患,他向来将凡事都料算得当,所以亡岄息,杀歧师,并无丝毫顾虑,只对这九转灵石格外留意。思及此处,子娆凤眸微光一亮。叔孙亦见她唇角淡淡飘过一丝笑意,正不明了,那笑痕已逝,子娆扬眸道:“若依先生之计,我们可以自苍雪长岭暗取合璧,无须出动大军,只派精英好手前去便可。倘若劫粮成功,自然甚好,即便不能,也先毁了宣军粮仓,乱其阵脚。”

    叔孙亦仰望军事图,点头道:“末将想到的也正是苍雪长岭,此处纵穿越峡,与关外雪原相临,若有意外,后有退路,甚至可据险而守。此次行动,便请让末将带人前去。”

    他如此说,一是因行动是自己提出,便于指挥实施;二是表明先前弃城之议并非贪生怕死。子娆心中明了,微微一笑道:“先生还请镇守玉渊,这次行动由冥衣楼负责即可。说起暗度陈仓,军中诸将仍是稍逊冥衣楼三分,而且倘若有失,冥衣楼应变也要灵活得多。”

    叔孙亦蹙眉道:“冥衣楼好手虽多,但萧言重伤未愈,赤野分舵的部属那晚也在姬沧手底折损不少,若只有漠北分舵压阵,只怕有些势单力薄。军中有靳无余在此,还是让末将同去吧。”

    子娆妩媚笑道:“不瞒先生,冥衣楼纵横江湖,不归王师所属,楼中各部都是些草莽之人,难免放肆惯了,轻易不受人约束,若有外人插手,恐怕不从号令。萧言有伤在身,此番是去不得了,这一次我只有亲自走一趟。靳无余能征善战,但生性耿直不善谋略,玉渊城中还得偏劳先生。”她性情恣肆,与众将相处向来不拘于礼,今日言语却是客气。叔孙亦也知冥衣楼实际乃是王族暗中最强的势力,等闲不会听从他人制约,何况此次行动虽说犯险,但赤焰军主力并不在合璧,亦无姬沧这等高手坐镇,既然出动冥衣楼两大分舵精英,想来也并无什么可惧之处,当下笑道:“如此便听从公主安排。”

    子娆点了点头,当即召了靳无余、易天等人前来。萧言、楼樊当日为姬沧所伤,虽然性命无忧,却也一时无法与人动手,此时听得要去劫宣军粮道,萧言自然暗觉惋惜,楼樊更是耐不住性子,不由破口大骂姬沧。众人见这莽将军急得跳脚,不由皆尽莞尔。商议过后,决定将冥衣楼部属化整为零,乔装改扮潜入合璧。冥衣楼本为江湖帮派,如此行事甚是方便,不虞暴露行藏,待到合璧之后,劫粮还是毁粮,便看情势再定。

    诸般细节商定之后,易天即刻前去安排,漠北分舵三十名部属便于当夜动身,往合璧而去。

    帝都王城,一沓沓军报不断送入中枢要地,虽然远离战场,却依然能感觉到此时局势的紧张,但是长明宫内外始终一片宁静,无论多么紧急的战报都不会在这里激起一丝动荡,烟雪竹海,若离尘嚣。

    离司像往常一样端了汤药进入寝殿,奉命守卫的影奴见到是她,并不阻拦,却也不像寻常侍卫那样点头致意,只是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之处。离司向来有些怕这些来去无踪的影子杀手,快步穿过前殿,便到了东帝居处。

    时已入夜,殿中灯火未燃,岑寂无声。离司见主上似乎睡着,便轻轻放下手中托盘,转去将屏风之外的垂帘放下,刚刚回身点起琉璃金灯,忽然听到主上的声音低低自黑暗中传来,“离司,宣国的军队到哪里了?”

    灯火深处,子昊仍旧闭目静卧,却原来并没有入睡。离司听他突然开口询问战事,不由吃了一惊,“主上,宣国……宣国……”

    子昊并不睁眼,只是淡淡道:“说吧。”

    “宣王姬沧十日前起兵叛乱,公主怕主上劳神,所以才不让我们禀报。”离司轻声道。原来主上一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宣国兵犯王域,禁卫军封锁寝宫,王师出兵平叛,其实这么大的事本来也瞒不过主上,只不过他没有问,大家便也暂且不说,何况还有九公主严令在先,也算不得欺瞒主上。离司虽然这么想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近前屈膝跪下道:“主上,昨日听苏公子说,宣军虽然攻下了少陵关,但是现在被阻在玉渊,好像数度攻城都没有成功。”

    “玉渊?”子昊张开眼睛,语气中似乎略微带了一丝意外,“宣军没有拿下十三连城?王师领军的是靳无余还是叔孙亦?”

    离司迟疑了片刻,道:“领军的不是靳将军,也不是叔孙先生,是……是九公主……”她话音方落,子昊突然转头看来。离司被他目光看得一凛,一句话就没有说完。那一瞬间,她显然看到主上蹙了一下眉,而后便听到一阵低促的轻咳。离司突然想起药就要凉了,急忙起身端了过来,子昊却微一摆手,道:“你去将这十日间的所有战报拿来。”

    离司答应一声,便去重华宫禀报王后,很快取了战报过来。当她回来之时,子昊已经起身靠在榻上,微微的灯火之下一袭单衣披在肩头,虽然病容淡倦,目光却是清明。接手翻看了数张战报,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靠去,“你去吧,朕想歇一歇。”离司见他神色之中隐有异样,似乎并不因这些捷报而欣慰,但也不敢多问,只按他的吩咐熄了灯火,低头退出殿外。

    月光如练,斜照雕窗,映落一地斑驳幽影。子昊闭目躺了一会,心中却不觉平静,方才那一沓战报,前面数日一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从无间断,但到最后一封,却不知为何换作了叔孙亦的笔迹。他不由又皱了皱眉,劫粮,信中只有简短的情报,并无再多具体的细节,越是如此便越叫人放不下心。他原本推断以赤焰军的实力,此时应该已经攻克十三连城中大部分城池,兵力沿沩江深入,不日将至惊云山附近。但是有一个人,似乎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居然将赤焰军挡在了边城玉渊,他无声轻叹,片刻之后,便慢慢扶了玉榻起身。

    黑暗中他的动作极缓,但是撑在榻前的手却略微有些颤抖,他没有传召离司进来,只是静静调匀呼吸,等到经脉中阵阵刺骨的痛楚稍缓之后,抬手向侧按下,案旁一个暗格无声滑动开来,露出一方碧玉小盒。打开盒盖,一股若浓若淡的异香顿时散满寝殿,就连紫铜炉中幽昙香的气息也被盖过。那盒中装着凝玉样的膏脂,月色之下看去透明一般,却又有着莹润微白的光泽,幽冶的香气深处,丝缕赤色若隐若现,衬着碧玉盒底,竟有几分夭矫灵艳的感觉。

    子昊看向殿外清冷的月光,片刻后微微瞬目,依稀笑了一笑,便自行服下盒中药物,手捏法诀,合目静坐。过不多会,额上慢慢现出细微的汗珠,脸色便不似先前那般苍白,但是从他一直微锁眉心却可以看出,这以子夜韶华花中精髓萃取的药物并不十分平和,甚至服用之后有着极大的凶险。

    子夜韶华的芬芳盈满琼苑,整整一炷香时间,子昊周身都被灵石幽光笼罩。直到那光芒逐渐淡去,他才轻轻舒了口气,睁开眼睛,脸上虽然仍旧血色淡薄,精神却不再那般虚弱,看去也只似大病初愈一般,再无什么不妥。

    如此一连三日,他都独自用药调息,离司送来的汤药虽然留下,却皆被他倾入花中不再服用。第二日上,他便召苏陵、且兰、墨烆来见,如常过问军政。众人见他病情大好,无不喜出望外,但是问起来,他也只道是九幽玄通修为再进,仍旧能够克制药毒,一时间就连离司也未曾察觉不妥,倒是且兰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几日子昊病愈,含夕每天都来长明宫看他,时时陪伴在侧,对他甚是依恋。但到第五日,他忽然对外宣称闭关,仍将一切事务交付苏陵、且兰二人,清晨时含夕像往常一样来到长明宫,却被影奴拦在外面。含夕颇是失望,知道这样一来又有好久见不到子昊,忍不住便寻了个空隙自后殿溜了进去,心想也不打扰他,只是偷偷看上一看就好,谁知悄悄进了寝殿,却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原来子昊根本没有闭关休养,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含夕少年心性,只道子昊像她以前一样,暗中自己偷偷出宫去玩,不由撇嘴道:“子昊哥哥也真是,出宫去玩都不带我。”正觉不快,突然间灵眸微转,又笑道:“他不带我去,难道我自己便出去不得?我有云生兽,若是跟去自然找得到他,嘻嘻,到时候便叫他吃上一惊。”心中主意已定,当下回到御阳宫稍微打点行装。且兰虽然派了数名可靠的侍女贴身服侍,但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已是颇有成就,此时刻意而为,轻易便迷倒侍女溜了出去,待出了王城一路向北,独自沿着云生兽的指示便往玉渊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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