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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宦公子积德救娇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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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 向惟仁报恩酬爱女(1)

    钝翁曰:宦实家庭训子一番说话,可抵得一篇过庭训。乃父既发此心,儿子虽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为好人。这一回内,只算得宦萼一本纪善录。宦萼行了许多好事,而报恩者并无多人,只向小娥一个,故此又特特夹写鲍德一段,伏下回报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报其恩施者竟无其人,岂个个皆无良心者耶?施恩者虽不望报,而报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汉说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写此一段。

    咸平弃妻,钟生婉转成就,然终归功于宦萼宦氏父子。事有宾主之分,看者须知。至于刘太初此等好人,岂有弃妻之咸平除名,而有不弃妻之刘显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刘太初父子好处。卜孝、伍氏此等儿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雳,个个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话上有两句,取来赠卜孝夫妇,道:有朝豁刺一声响,打杀两个直娘贼。阙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怜贫之善人,越显忤逆不孝之恶子,雷之一击,适当其罪。

    贫寒无俦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终,此孝心即可感于神明。宦萼才发一点好心,出门便遇见孝子,可谓两不相负。赠银,虽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韩无俦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门,头一个便是寒无俦匹的,可见那时民穷财尽,天下穷人而无告得多也。

    卖菜一生之苦汉,能孝养八十余之老亲,可谓难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从孝字起。所以第一个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养生之孝子,又接写一欲卖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货郎逢赖银之乡亲,本钱焉得不毕。但赖盈实非赖银,特贫病耳。宦萼今日济之,后食其报,故知其非无耻赖银之人耳。贫做负恩人一语,可为注脚。后本赖盈报信,鲍德报德,同在一处。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处写赖盈之后,接写鲍德也。

    嗟乎!贫儒为妻所弃而不能留,权老儿因贫而不能劝女不苦,一至于此。姓权者,权离而终合也。司富向为宦萼之师傅,今又为权氏之师傅矣。缪氏始终处处点醒权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缪。向惟仁向日有钱,便可为人。一旦贫穷,竟至卖女。嗟乎!钱之为钱,至于此乎。权氏因夫贫而欲弃夫,咸平因妻贫而欲背盟,虽是写世风嚣薄,总是为钱字放声一哭。

    与利为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为何物。若非宦萼,则父母将填沟壑,妻子不知更属何人,此又受图利之害者。无钱既不好,有钱又不好,将奈何?然亦在人有善处之方耳。少年没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抚养成人,安得尚有钱娶媳?吉家女将三十,亦难怪亲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尸祝也。

    单于学、翟叠峰一段,一则见谑之一字未免触鬼神之忌。善于谑者,尤不可也,故至于妾婢淫人而死。甄字有坚贞二音,谓虽有坚贞之妻,亦难免贼道之污以自杀,可谓警戒世人之至。二则谓世间僧道之流,皆如蜂虿之贼,不可不远避而紧防之也。

    此一回内写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贞、甄孺人之烈,可为闺中师范。

    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 向惟仁报恩酬爱女

    话说宦实父子一日间家庭闲话,宦实偶然叹道:“天地间再不可以貌取人。当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丝毫不谬。我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蠢然一个痴肥财主。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做了这一番仗义的事。可是那看财奴自了汉做得来的?偌大京城,多少财主,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八九,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家产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积阴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孙耕耳。这是真正药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

    宦萼听了,悚然道:“父亲明训,儿敢不力行?此后但是可为的善事,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实连连点头,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干钟之子了。我宦游四十余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贪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是分内所应得之物。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甚么坏处。到了临末一着,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当日若非钟亲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生你一常”

    那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父亲这些话,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道:“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为事之时,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贫,我何不送五百金去与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

    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识送去。

    这刘太初名和,江宁县学庠生。家贫,以授徒为业。宁甘冻饿,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实作诸生时,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几科不中,他竟弃了这领青衿。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无亲友的呆公子,那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就绝迹不履宦门。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与他,力挥不纳。宦有识回来说道:“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果然有识,不负其名。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

    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迳回来。”

    宦有识领命,到他门口放下,叫道:“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

    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着撵了一会,直直撵到宦家门口。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父子不胜慨叹。刘太初宁甘淡薄,绝不求人,是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势不贪财这等心胸之人亦鲜矣。按过一边。

    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日出门,正走着,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着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

    这个带孝的尽着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道:“是为甚么事?”

    那人见他是个贵介样子,忙道:“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一个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穷寒得无比,此所谓寒无俦也。他父亲前日没了,今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着心中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现银。如今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无钱,要有钱时,也就帮他做了这一件好事。”

    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家门,倒讲明白了。”

    掌柜的也怜就是这一个松木两并,价钱是这多大事,富贵公子视此三两银子如,孰不知贫穷人如少一文钱,尚。两,递与掌柜的,道:“都是纹银,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称。”

    就接过头。宦萼拉起他来,道:“你棺材虽有了,抬钱道:“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着,再做区处。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听说,心中甚惨。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道:“古人说,冠婚丧祭,称家之有无。这银子你拿去用,五两赶着就把你父亲葬了罢,死者以入土为安。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与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也可养家糊口。”

    韩无俦尽着叩头,道:“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当这样厚赏?”

    宦萼道:“不必多讲,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罢。”

    韩无俦见这样施恩,也就叩谢了。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道:“这位老爷贵姓?”

    小厮与他说了。众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着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与宦家为仆。宦萼那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与了他二两银,两疋布。他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后去。

    再说宦萼那日与了韩无俦银子棺木,心中甚乐。这一个乐字,便写得善心充满。又走了一会,只见一个人急得两头乱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积阴的好爷们,若拾着了,赏还了我罢,可怜我是个穷汉。”

    口里叫着,眼睛急得多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宦萼心疑,叫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甚么缘故。那人槌胸跌脚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绎生,一个养生的孝子。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老爹,八十多岁了。病了一个多月,我在家守着伏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日略好些,想个鸭子煮口汤喝。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我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指望买与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卖着菜,还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日,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子拴在一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了鸭子,摸钱时,才知打袄破处掉去了。不但我穷人好容易挣一件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认?”

    宦萼道:“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钱串上另收着,如何得丢?”

    蔡绎生道:“老爷,那当票我拴得紧紧的,如何得丢?因是钱掉了才没了他,他如今还在那钱串上呢。”

    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这里跑着叫甚么?”

    蔡绎生道:“当票同钱掉了也罢。”

    他槌着胸说:“如今我家老爹现没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闻此话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爷们拾着,赏还了我罢。不然把当票子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票子都拿去也罢了。”

    宦萼道:“人千人万的走,知道谁拾了?况且知是在那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

    他道:“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

    捶捶胸,望天叫一声道:“天爷爷,苦死我老爹了。”

    掉了两点泪。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着。”

    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与他,道:“我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给你买鸭子与你父亲吃,赶着赎了衣服穿,剩下的留着做卖菜的本钱。”

    他眼睁的望着,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为何不要?”

    他道:“老爷请收起来,不要同我小人们顽笑。”

    宦萼道:“我好意给你,同你顽甚么?”

    他笑道:“老爷当真都是赏我么?”

    宦萼道:“既与你,如何不真?”

    他笑嘻嘻才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着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极。一生卖菜之人,同人争一文钱,费多少唇舌。今宦萼给银五两,实是梦想不到,疑天地间无此等事,非写其呆态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见果是真了,接过来,叫道:“我的恩人老爷,他叫这一声,抵得做官的几百个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实心称赞,非比他人假奉承语。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这个地方来与你老人家磕头罢。刻舟求剑,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语。我不认得你府上在那里祝”

    说了,欢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来多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叩得兴足了,才爬起来。把那银子看了看,叫旁边一个人道:“你拧我一下看可疼,还是做梦是醒着呢?”

    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里做甚么梦?你快做你的事去罢。”

    他道:“不是梦,难道竟是真?”

    哈哈笑道:“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

    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马上也自得意,道:“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脱膏粱气味。他以为银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济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发了一个市,这才真是开市大吉。不枉出来一常”

    到家歇息。他但无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见许多人围着那里看。宦萼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打着一个人,拳头脚尖齐上,口中侉声侉气不住的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动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的缘故。他那里肯依,只是挣着打。宦萼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怎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着,他不敢回手,就罢了。还要怎样?你仗着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

    那人见宦萼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爷不知内中的情弊。俺打死这没良心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

    宦萼道:“你们为甚么大事,就这大的仇恨?”

    那人见问,便恨恨道:“老爷请听言,事情虽小,叫作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俺名字叫作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做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

    指着那捱打的道:“这个没良心狗娘养的,他叫作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店里住着。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得闲,还扶侍他。他身边又无有一个大钱,俺既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着。他病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着六七两。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绒线铺主顾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人了。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定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着还他本钱。就不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狗娘养的,不知在那搭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不见。铺子里主顾依不得了,问我保人要。要打要告,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作了去。我为他连累一场,水也没喝他一钟,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是他坑送了么?今日要不是撞着他,他还躲着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没良心的,替他偿命。老爷请说,叫人恼不可恼?”

    说了,又要挣着去打。宦萼叫小厮拉住了,道:“这怪不得你恼,必定有缘故,那里人的良心就丧到这个田地?”

    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丧良心者,犹不止此。等我问他。”

    叫那捱打的过来,问道:“你这人真没良心,人为了你一场,你倒把他的本钱弄乏了,坑了他,赖盈当云:他的名字不好,原叫毕本,与我何涉?你就没银子还他,也该见他的面,怎么还躲着呢?”

    赖盈道:“老爷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这样的情,可还有躲着的理。我时运不好,这四个字,把天地间多少英雄豪杰才子能人屈死了无限,何况于赖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没本钱,只好去佣工。但用一点力,就伤着了,定要病几天。病魔专凌穷汉,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东,总弄不着一个钱,连口也糊不过来。人说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爷看我身上这个样子,就见得我不是说谎了。因没脸面见他是真,何曾是躲着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没得说。”

    宦萼向毕本道:“他这话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还可耍”

    毕本道:“老爷不要听他,这都是鬼话。俺只打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气。”

    宦萼道:“不消,我有个道理。”

    叫小子称出十两银子来,宦萼递与毕本,道:“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两银子的本钱,利钱算你倒运赔了罢,拿去还做你的货郎,且糊日子。”

    毕本道:“甚么话,他该银子,怎么叫老爷还?这个我不敢受。”

    宦萼道:“我不是替他还银子。如今世上人,至亲骨肉在一个钱上还刻薄不过。不意宦萼一贵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过是个乡里,又非旧识,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来了,岂旧识便有情义关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这样的人,也就是难得的了。千真万真。如今他负了你,不但你寒心,后来不肯做好事。就是别人,看见施了恩就遇着没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谁人还肯学?我如今送你这银子,见得好心还有好报。他虽负你一般,遇着我还了你,你后来或者还肯行好。就是旁人看着,也还肯发善心。”

    宦萼此语,直欲将这一片婆心充满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圣贤心地。毕本还要推辞,旁边有认得宦萼的人,便道:“这位宦老爷,去年舍了你们那里来的乡亲万把多件棉袄,搭了几百间大棚与他们安身。成两万家银子都舍了,可稀罕这点子?你受了罢。”

    毕本忙道:“原来就是救我们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许多亲戚受过恩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礼。”

    又叫过赖盈来,道:“你病与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说:要饭吃靠天。有一种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马骑,热肠人偏没饭吃。’这话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没有没良心的坏人享着荣华富贵。这不过是眼前花,焉知他后来不男盗女娼,子孙绝灭。好人虽目下贫苦,又焉知他后来没有好处?要看这两种人的收圆结果,才定得好歹。宦萼这一番话,以圣贤为心者,自然谓之有理。以刻薄为事者,未免骂其迂呆。世人只图眼前受用,身后那管他有结果没结果。你把良心掏出来,以前事不必题了。你明年尽力去挣,不能全还,一年还他一两,七八年也就把利钱还完了。你若挣的多,多还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负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个道学先生。你今生不还他,等来世变骡变马填还好么?”

    话虽有些和尚气,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劝醒世上没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没良心者不但谓污耳,反恨其饶舌。众人道:“宦老爷说的是好话,你听着。”

    赖盈也叩头道:“谢宦老爷。”

    宦萼把他拉起来,见他甚是褴褛。打开银包,拈了有三两来的一个派州锞儿与他,道:“这银子与你买件衣服穿,做个小买卖度着残冬,开年去想方法。”

    赖盈又叩谢了,就将那锭银子双手送与毕本,道:“这是老爷赏我的,你请收了算利钱,我冻饿死也没的怨。”

    毕本道:“这是宦老爷行好与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爷同我们一个陌路,就这样施恩。我同你到底是乡亲,那利钱我也不问你要了,只当我害病吃了药了,要神天保佑。托老爷的福,我在这货郎上,再去慢慢的挣罢。”

    说着,就在腰中顺袋里取出他的借约来,当面撕掉了,道:“从此撂开手罢。”

    宦萼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这几两银子就把两个人都化了。欣然乘马而去。

    正走之间,到了一个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着手,白眼望天,不住长吁短叹。宦萼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着笑脸说话,觉有缘故。勒住系缰,把马蹄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道:“俺这样的男子汉,是少你的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自然一齐开发你。”

    那店主陪着笑,道:“怎么敢说爷上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

    那大汉道:“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客边,何处去设法?”

    复了长叹了一声,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宦萼想道: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不结交他一番?遂下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贵处那里?为何在此长叹?”

    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道:“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请问贵姓?”

    那店主道:“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

    那人道:“闻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

    宦萼道:“何敢当尊兄过誉”那人道:“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

    宦萼正要问他话,说道:“弟正有事请教。”

    遂携着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

    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道:“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甚么饭钱,不妨细细见教。”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也还有几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个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了几千金货来在贵处发卖,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着。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忆儿成玻人家父母见儿远出,无不望其速回。无奈儿子一去,将父母忘却。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凡人子远游,当将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还带了几十两金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遂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的都散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在此住了将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往湖广去寻,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着等他。一住三个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腥不能饱。前月有些衣服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多大本钱。”

    复大笑,拍着肚子,道:“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觉发叹。不意惊动尊兄。”

    宦萼笑道:“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驾也回府久矣。”

    向店主道:“鲍爷差你多少饭钱?”

    店主道:“额定三钱银,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开口向鲍爷说。”

    宦萼道:“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日,你不许欺生。”

    店主道:“小人开着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日只五分银子,鲍爷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一日还得二斤米饭,油盐小菜青菜豆府之类,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还不得落哩。”

    宦萼向鲍德道:“兄真英雄也。”

    他大笑道:“弟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

    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来,送鲍爷到我家去。”

    那店主得了银子,欢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叫轿子去了。

    宦萼因向鲍德道:“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都发了同去罢。弟先到舍下恭候。”

    鲍德道:“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

    宦萼道:“我辈相遇,何必故作这套语?”

    鲍德道:“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作腐头巾的虚套了。”

    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着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宦萼一拱手上马,道:“专候尊兄的大驾了。”

    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

    不多时,鲍德到来,让到书房坐下,小厮们把行李也搬了进来。坐下茶罢,须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对饮。鲍德是个豪爽的汉子,在店中每日那种饮食,不过充饥而已。就是那酒,也不过只算得润喉。因囊中乏钞,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见杯盘摆列,烹饪精美。况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饮,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谦让,旁若无人,豪饮大啖。宦萼见他这种的气概,倒也少见,殷勤相劝。酒饭吃毕,天色将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铺盖来铺上与他睡。与下同宦萼到鲍德家对看,如何相报之速也矣。留住了数日,无非大酒大肉相待,彻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谓贤主佳宾。这一身新衣,与司进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两人之心胸行事,何啻天渊。他所谈讲的,俱是谈兵说剑武艺中的话。宦萼虽不懂其中的妙处,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气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饮酒之间,说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离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悬望。目今趁初秋天气,正好走路。尊兄还是回府,还是在这里住着等令表兄呢?”

    鲍德道:“弟欲回久矣,自无路费。连日承兄见爱,又不敢启齿。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来?弟归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里说下个信便是了。”

    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为兄送别。”

    鲍德大喜道:“弟承尊兄过爱,我也不效那妄说感恩戴德的虚话了,但愿异日得相晤畅聚为乐耳。弟此时就往行中说个信来。”

    宦萼道:“对他说,令表兄来时,竟请到舍下来住就是了。”

    鲍德喜道:“这更妙了。”

    去不多时就回来了。

    宦萼次早备酒饭与他饯别。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厮捧出五十两银子来,送他作路费。鲍德道:“何必用许多,一半也就够了。”

    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间宽裕些好。设有不敷,又将奈何?”

    他也笑着收了。宦萼又吩咐一个家人道:“你拿十两银子,送鲍爷过江。到浦口雇了骡子,看着起了身,来回我话。”

    又叫备两匹马来,亲自要送。鲍德道:“不劳尊兄罢。”

    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悬望耳。然而惜别之心,哽咽于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

    鲍德长叹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贵介中有尊兄这等侠肠义气汉子。”

    此语虽是夸宦萼,却将贵介中人一笔抹杀。抚膺道:“铭刻于我心矣。”

    二人上马,一路说着话,到了下关过浮桥,同到江口下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鲍德上了摆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个送的家人也上去了。临开船时,宦萼道:“尊兄长在途保重罢。”

    鲍德道:“尊兄请回罢。此身不死,容图异日相会。”

    感之至,一语胜千万言。宦萼看他的船去远了,上马怅然而返。

    正走着,将到三弹楼,见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道:“那里去看戏,这就是真戏文了。那戏子们唱烂柯山的崔氏逼嫁,还没有他这样真正行径呢。”

    宦萼正勒马要问,众人齐笑道:“朱买臣出来了。”

    宦萼看时,只见一家门里一个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个老儿来,也戴着一顶烂方巾,穿着一双红不红紫不紫的没后跟的破鞋,气忿忿向那人道:“我们家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也不必气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总不管。我像没有生他的罢。”

    宦萼听得有些诧异,忙下马向那老儿同那人拱拱手,他两个连忙还礼。宦萼道:“请教府上有甚么事?”

    那老儿摇头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

    指着那破衣巾的道:“尊驾请问他。”

    宦萼看那贫士时:头上烂烂一顶巾,以饭糁做补丁,而脑油浸透;脚下旧了两只袜,以黄泥为浆粉,而脚底对穿。有人作谜云:“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

    他人不解,问是何物。彼笑云:“我袜底有一洞耳。”

    此贫生袜底对穿,宦萼想当然耳。面皮黄皱,肉味岂止三月不知;颜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时不见。身上衣补空万千,常穿不时之服;室中灶尘灰堆集,或煮饥后之餐。或字好,也是想当然。昔年买臣后身,今日妻休贫士。宦萼向那人道:“请教。”

    那人道:“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字。贱名儒,乃汝为君子之儒。开口酸腐之气冲人,描写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岁毕婚,今已十七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不想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终朝枵腹,如何过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他,以好言劝他,他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顶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

    宦萼向那老儿道:“令爱要去,不过是因令婿贫穷之故。老丈若可养活得女儿女婿,就可相安了。”

    世人因女婿贫穷之故,连女儿皆弃而不顾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见这老儿行径,不问而知其穷。尚作此语者,方不脱是个公子本色。那老儿叹了口气,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进学时是顶簇新的头巾。因你不能上进,把他戴烂了。头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当初指望飞胜黄甲,脱却这盖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个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头就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轻不得,负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这老儿宜乎贫寒至此。偌大年纪,不知世务。世人但顾脸面,焉有不受穷者。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者为肉。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其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当日古人有一个清江引,正合了老学生的近况。道是:三更半夜睡不着,惹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原来是把一股脊梁筋儿穷断了。

    此乃我学生今日之谓也。”

    宦萼又问平儒道:“你令正既不愿相从,就勉强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终日吵闹,也非常法。”

    平儒道:“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

    宦萼道:“迂,迂,真迂!”

    因见隔壁有个茶馆,说道:“二位请到那里坐坐,我有话相告。”

    那老儿道:“岂有此理。老先生驾临敝地,岂有反客为主之事乎?虽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无此力何?”

    宦萼道:“不用谦让了,请进去罢。”

    二人进内,一同坐下。

    老儿道:“请教老先生贵姓?”

    宦萼道:“我姓宦。”

    老儿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么?”

    宦萼笑道:“正是。”

    那老儿复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学生翁婿何缘幸会?”

    宦萼笑道:“多承谬奖。”

    料道他们都是空腹,要了几碟点心来,让他二人吃了一会。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读书一场,一穷至此,倒甚为恻然。天下读书之穷人何止亿兆,恻然不得这许多。昔有一人云:天有富我心,赐我一块金。方圆四十里,里外不空心。余谓虽此一块木金,犹不足以资给之。我此时就算资助你些,劝他留下。但不能常继,用度完了,旧性复萌,仍然要去,又复奈何?我有个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将来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说,可行得么?”

    平儒还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儿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伤乎?他之尊意,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矣。贤婿把这不肖女总如弃了一般,何不听其所谓。倘能革心改面,岂非尔室家之庆乎?”

    平儒想了一会,叹道:“哎,小弟骑虎之势,也出于无奈了,悉听尊裁。还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责太过。”

    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包来,打开,拈了一锭约有三四两,送那老儿,道:“为先生一肉一衣之敬。”

    又拿一锭与平儒,道:“权为薪水之资。等你令正悔心之时,我再送来与你,那时或可相安了。设或恶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妇人终弃之亦可。”

    问那老儿道:“老先生,你恐怕还有爱惜不舍之心么?”

    老儿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老学生今虽穷乏,当初先祖权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门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虽将他鼎烹斧锉,我学生不过而问焉,何况于化恶为善也?但既承赐茶,又蒙厚惠,何以克当。诚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宦萼道:“不必过谦,请收了罢。我回去,就有人来。”

    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爱了。”

    大家同出了茶馆。宦萼别了他二人,上马来到了家中,将权氏的事告诉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们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人家请了一个先生,穷得很。他要回拜东家,没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随去。到了那里,宾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饭,定要留宿。那先生辞不脱,只得住下。东家叫儿子陪先生睡,叫馆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亲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穷得很。昨晚脱衣服睡觉,连裤子都没有。’那馆童接口道:‘他那家人,不但没裤子,穷得连jī巴都没有呢。’这个笑话正好赠那平秀才。”

    侯氏又笑了一阵。宦萼吩咐家人叫了个媒婆来,如此如此对他说了,叫小厮领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时平儒受了宦萼的计策,躲在外边听信。那媒婆走到里面,向那妇人道:“这就是平奶奶么?”

    权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里来的?”

    媒婆道:“我是南京城里第一个有名做媒的赵大嫂,人都叫我赵老实。城里的张富翁,李财主家中,我没一家不走动。听得说这里奶奶要嫁人,又贤慧,又会当家。如今有一位财主乡绅要娶一位奶奶续弦,托我来说。”

    那权氏一脸的笑,道:“我虽说要改嫁,又没有口风出去,怎么人就知道?”

    媒婆道:“这位财主要寻位好奶奶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这一位街坊姓甚么甚么呢,我就忘了,他两个是好朋友。听得他说,故此才烦我来。奶奶,你既翻身一场,不要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中穿绸缎,插金戴银,使奴唤婢。你到了那里,真是饭来张口,水来湿手,受用一辈子呢。”

    权氏满心欢喜,笑道:“他家姓甚么?”

    媒婆道:“他姓贾,满城中谁不知道贾乡宦家。”

    权氏道:“这也等我那倒运的汉子来,对他说明白了着。”

    媒婆道:“你不要痴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个信去。送了衣服头面来,等你家相公回来说一声,就走上了轿子,还怕他拉回你来么?”

    权氏道:“他这样个大人家,也不行财下礼,难道就是这样乌嘴乌面的抬了去?”

    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礼做甚么呢?抬了来仍要抬了去。况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时惊动了街坊邻舍,闲言杂语,拦阻起来,反倒不妙了。”

    权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运的汉子不肯放,怎么处?”

    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

    权氏道:“就依你说,几时可行呢?”

    媒婆道:“打破头,趁热揉。俗语说:停留长智,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么?”

    因走到跟前,附耳声道:“说这贾老爷有名的大阳物,”

    笑道:“你夜里被窝中更受用呢,我总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呢。”

    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道:“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的要来接我。”

    那媒婆道:“我知道,还用你说么?”

    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便来家。

    权氏放下脸来,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

    平儒道:“你到底往那里去?我同你将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么?”

    权氏冷笑道:“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甚么恩情?有两句古语说得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比你府上强些。”

    平儒道:“你既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语,道是: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还来寻我。”

    权氏夹脸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烧过不脆么?”

    正说着,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道:“轿子来了。”

    权氏向平儒道:“你快写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

    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与他听,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过,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浑身彻底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

    欢欢喜喜,头也不回,上轿而去。有四句说他二人,道: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当年丑已留。

    何是琵琶贪别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这权氏,有一调驻云飞叹世人夫妇,道:夫妇恩情,结发髫年到百龄。举案齐眉敬,全仗家丰盛。哎囊罄没分文,难逃怨恨。口纵无言,勉强身相顺,试看那实在心安有几人。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轿时,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他出轿来,拥他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道:“与老爷奶奶叩头。”

    权氏兴抖抖来做财主奶奶,忽然见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道:“你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着,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

    他见丫鬟仆妇左右围绕,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他来做妾。

    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道:“这个妇人万刁万恶,嫌贫休夫,被他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与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种活计,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着着实实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换了。”

    众妇人拉他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他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过来,禀道:“换过了。”

    司富就带他到厢房内,道:“你就跟我在这里祝”

    就派了些活计与他做,说道:“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个皮鞭。”

    他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今到了这个光景,又不知是甚么人家,又不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他父亲卖了他来,想道: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妇儿,父亲如何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夜间悄悄起来上吊,不想司富他们都是商议过了的,有心防着他。一声喊叫,救了下来。

    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妇,将他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缪氏监管着,饿他三天,不许给他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皮肤无处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寻来,只好自怨,那心肠也就悔了两分。

    那缪氏私自拿东西与他吃,待他甚是亲热。悄悄劝他道:“你既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拙见,讨这一场苦吃。宁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着,少长缺短,悄悄对我说,我照看你。”

    权氏感激不荆好了起来,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衣裳。虽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没有一日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久之也就惯了。

    宦萼怜平儒是个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义学时,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一日,宦萼在家,门上传进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黄须,狼腰虎背,细条身材,也好一个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道:“去了两个多月,大约久矣到家了。”

    辛同再三致谢。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悬望,兄也当速回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定然是得意的了。”

    他蹙额道:“去的时候生意倒也甚好,闻得贵处米价涌贵,在湘潭贩了几千两银子的米下来。不意途中遇了张献忠的贼兵,抢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颇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亏得别船一个老客见怜,带了下来。昨晚才到,且到旧行家看看有乡亲在此,问个家信。他言舍表弟曾来过,临去时留下信,若小弟来时,叫到尊府来问。故此来惊动。”

    宦萼道:“既如尊言,归途盘费何以设处?”

    辛同道:“为今之计,没有别法,除非向旧行家借贷些须,还不知他可肯慨诺?”

    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两银子来,说道:“本要奉留盘桓数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发盼望。些微路费,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请渡江。雇了头口,星夜回府罢。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图后会。”

    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谢不荆小弟也不敢假作谦辞,竟拜领大德了。就此拜别,小弟即刻长行矣。”

    宦萼留他吃了酒饭,送到门外而别。

    倏忽秋尽冬来,大雪初霁。宦萼出门,要遇好事做一两件。信着马蹄,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走到一条避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道:“事求速些为妙。”

    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

    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开口告人,无门可诉。欲告之于天,奈天又高而难听,只得叹气望望而已。写尽穷人苦楚。惨惨凄凄,折身进去。宦萼想道:“这人虽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方这样伤心。我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着马进他院中来。

    那人来到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子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他肥马轻裘,又跟着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道:“老爷寻谁?”

    宦萼下了马,一拱手,道:“就是来寻你。”

    那人惊道:“素不曾拜识过尊颜,老爷下降,有何吩咐?”

    宦萼道:“且到你屋里去讲。”

    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进去,恐屈了尊。”

    宦萼道:“这有何妨?”

    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

    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烈,刮得飕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儿也不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帘,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抖抖的战。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请坐了好讲话。”

    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贵姓?”

    他道:“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

    宦萼道:“我姓宦。”

    向惟仁道:“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

    宦萼笑道:“怎么这点小事人都知道?”

    向惟仁道:“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

    宦萼道:“我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的事,特来相问。”

    向惟仁但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

    向惟仁道:“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要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着千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着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倒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又遇着这两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该他百金。终日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准算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恼了,把我送到县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来,限十日内还他。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开门七件事,件件都断了。烟火俱无,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可还有这百十两银子要还人?没法,怕受凌辱,要寻一死。二来不忍见家中这个样子,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罢了。”

    说到此处,就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伤心,有话且讲。”

    他擦了擦眼泪,指着床上那女儿道:“我这个小女,他说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样,一家人都是要死了。他情愿自己卖身,不论为妾为婢,但求多得几两银子,还了阮府。倘余剩下些,叫小人做个小买卖,带着他母亲兄弟将就过活。小人生他一场,指望嫁一个好人家,与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怎么忍心卖他与人为奴作婢?虽然顾了一家,岂不把他坑死了?”

    又哭起来,道:“他见小人不肯,倒要寻起死来。说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他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见难过。小人只得依他,寻人说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个官媒,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价,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小人还不忍,是小女说,倘本地人出不上价,他白舍了身子,仍旧救不得父亲母亲兄弟。只求多得几两银子,就是外路去,也说不得了。况且在本乡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伤心。一狠百狠,远远的去,只当死了。割断了肚肠,倒还好些。小人思量他这些话也说得有理,只得依了他。养他一场,落了这样个下场头。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惨?”

    说着,越发悲恸。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难得,难得。请你令爱来,我问他一问。”

    向惟仁叫他女儿道:“我儿,过来见了宦老爷。”

    那女子羞羞惭惭的下床来,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他一看,虽然穿着一件破补丁蓝布衫,一条锯齿边的破裙子。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有一首一斛珠的词儿以咏其美,道:石崇在双角山以一斛珠换得绿珠美人,曲牌名因此而起。今以为词赞佳人,合拍甚妙。晓雾轻笼,晴山淡扫妆虽草,旧敝衫裙偏觉好。朱颜既妙,那用梳妆巧。海棠梦里醉魂消,柳叶帘前体态娇,桃花面上含悲悼。试听纤喉,上花莺声校一点脂粉也无,全是天然本质,真是秀色可餐。若再装饰起来,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真令人可怜。宦萼问他道:“小姑娘,你今年十几岁了?”

    他朗然答道:“痴长十六岁了。”

    宦萼道:“我才听见你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诚然可敬。但与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贤慧的大妻,一日也难过。你这样个娇生惯养的柔躯,倘不幸遇了那样悍妒之妇,岂不断送了?你年纪小小的,可曾想到这上头么?”

    他答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杀身成仁还要去做,何况舍身救父母兄弟?也说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后来就到那个地位,就死也瞑目了。强似今日眼睁睁看着这个样子,肝肠痛裂,一刻也是难过,真是生不如死之时了。”

    也就泪随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亲,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激出一段热心来。道:“你这样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须眉丈夫,枉在世上为人了。”

    枉在世上为人者,恐十有八九。叫小厮拿过银包来,内中约有十数金,递与向惟仁,道:“这几两银子,你今日就去买些柴米炭火,再买几件棉衣来,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题我的话。行好不欲人知,方谓之阴德。只说你远处来了个亲戚,助了你百金,不卖女儿了。再约了你当日借银子的保人,明日早饭时等着。我明早到你家来,与你一份银子,你拿去还了阮家,就清白了。”

    向惟仁道:“蒙老爷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来世变畜生补报罢。”

    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儿并儿子道:“快来叩谢恩人。”

    他一家欢天喜地,忙过来跪下叩谢。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请起来。众人叩完头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与你们无干,何劳道谢?”

    说着,就出来上马而回。

    次早,带了银子到向家来。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与昨日大不相同。几万个补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个瓦盆烧了一盆大火,锅内热气腾腾,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叠着两床旧布被。忙让了宦萼坐下,那女儿也就走到跟前站着。

    宦萼看他时,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体面了许多,说道:“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去罢。”

    向惟仁道:“老爷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

    宦萼叫小厮拿那两封银子来与他,道:此书之细,令人容易看不出。银子则银子矣,而曰那两封银子,不过是一句话,就不知那者,还有之也。后来又取两封,一与向小娥,一与惟仁,方悟“那”

    字之妙。“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你保人约下同去不曾?”

    向惟仁道:“昨日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

    宦萼道:“如今人坏的多,还你的文书时,须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

    向惟仁道:“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

    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与他,道:“把这银子你另外拿着,恐怕他拿广法马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清楚。”

    向惟仁道:“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全美。”

    宦萼道:“你去了快来,我还等你回来说话。”

    那向惟仁刚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礼,你去罢。”

    他拿着银子忙忙的去了。

    那女儿筛子一钟茶,纤纤玉手奉与宦萼。宦萼欠身接着,道:“又劳动你。”

    吃罢,他接了过去,便道:“天气冷,老爷来的早,恐还不曾用饭。我家备有一杯水酒,老爷不嫌弃,请用一杯。”

    宦萼道:“我怎好叨扰?”

    他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爷的,这还是老爷扰的是自己。等我们父子有得孝敬老爷的,日子就好过了。”

    说着,就去将烫酒的壶放在火盆上。他将靠南窗的一张抽屉桌子擦净,说道:“老爷,请过来坐罢。”

    宦萼站了起来,他忙把竹椅掇过,靠桌正面放下。开了抽屉,拿小菜碟儿。

    宦萼一眼看见抽屉内有些旧书,问道:“这书是谁念的?”

    他笑着答道:“是我小时念的。”

    宦萼道:“原来你也从过师,怪不得这样知道孝顺,通文达礼呢。”

    他道:“老爷取笑,我知道些甚么。当日我母舅教馆,带着我念了几年。因家寒,搬到这里来,那时就不念书了。我才得十二岁,今年也撂下将四年了。”

    说着,让宦萼坐下。酒也热了,他斟了一杯,双手捧着,笑盈盈递上,道:“这是街上没有好酒,老爷将就用一钟避寒罢。”

    宦萼忙接过来,道:“小姑娘,你去坐着罢,叫我的小厮来伺候。”

    他道:“我一家蒙老爷莫大之恩,就终日为奴为婢,也是该当的。辱翁曰:此时已有愿到他家之心了。何况在寒家,理当服侍的。”

    他母亲把锅揭开,原来是大荤馆里买来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锅内,并一盘果馅状元糕,端来摆上。宦萼道:“你何故费这些事?”

    他道:“家寒没有甚么敬的,买的现成东西,恐不可口,老爷休怪。”

    宦萼让坐,他再三不肯”

    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

    叫小厮将板凳拿过来放在横头,让他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来,斟了一杯,让他吃。

    宦萼又问起来道:“你当日读到甚么书?”

    他道:“读过四书、诗经,皆念完了。”

    宦萼当问他可曾读过人之经。宦萼道:“你撂下这几年,也还记得么?”

    他道:“我时常翻翻,也还认得。”

    宦萼将抽屉拉开,顺手拿出本书来一翻,中间夹着许多字仿。打开一看,写得甚是秀美,觉得比自己的强好些。看见临了写着小娥习,问他道:“这是你的名字么?”

    他笑道:“我母舅说古时浙江有个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说话之间,向惟仁回来了,将文书递上与宦萼,道:“蒙老爷大恩,小人的银子还了来了。”

    又跪下来叩谢。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这样,倒叫我不安。”

    让他坐,家中再无第二条板凳,就同女儿一凳坐着。忙敬了宦萼一杯,饮过,又让了两箸菜。宦萼将那文书递与他,道:“这一张纸几乎坑了你令爱,快快的烧掉他。”

    向惟仁接过,送入火盆内烧了。

    宦萼对他道:“你这令爱原来又识字通文,我看他真是万中选一的女子。他也不小了,你替他寻个好女婿要紧。不要贪图豪富,若配个诗礼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买卖人家,只要拣个诚实的女婿就罢了。古人说,相女配夫,万不可错配了人,误了他的终身。”

    宦萼说此一段择婿良方,真爱惜小娥之至矣。叫过小厮来,把那两封银子拿出。所以先两封有那字也。先拿着一封,对向惟仁道:“这二十两银子是送你令爱的。他也大了,你替他做几件衣服,该置办的甚么妆奁小器皿并鞋之类,也替他备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时,来对我说,少长缺短,我再帮你。”

    向惟仁忙叫女儿拜谢,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过一封,对他道:“我看你家中一无所有,何以度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做个生意,将就过日子罢。”

    向惟仁道:“蒙老爷昨日赏了银子,今日替小人还了债,已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杀身难报。今又赏了小女,恩已过厚了。如何又敢领这厚赏?”

    宦萼道:“救人须救彻。你不得这项银子做本钱,家中将何以为生?不久又是昨日那个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辞。”

    宦萼与向惟仁真是: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不如拿云手,网罗谁解结。

    向惟仁道:“老爷天恩,替小人虑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难报涓滴万一。”

    又叫妻子大小来叩谢。宦萼立起身,道:“你要这样,我就去了。”

    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爷请坐。”

    他父女让着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爷明见万里,洞察小人肺腑。刚才若不是多带那几两银子去,事还不能完。饶说把那都添上了,他还道少。费了多少唇舌哀求,才肯依了。”

    因叹了口气,咳道:“老爷施恩的又过于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觉利害。”

    宦萼道:“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何况这些微利害?”

    说着话,又吃了数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请用饭罢。”

    送上饭来,吃毕,撤去与小厮们吃。

    宦萼吃着茶,向着小娥道:“前日有个人送了我几只湖笔,几匣徽墨,我用他不着,改日送来与你写字。不要丢住了可惜。”

    小娥笑道:“我会写甚么?不过是乱扬,玷辱了那好笔墨。”

    少刻,两个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扰了。”

    向惟仁道:“老爷空坐受饥,怎敢当个扰字?”

    他父女同送了出来,宦萼道:“外边冷,小姑娘,你进去罢。”

    那小娥竟有个依依不舍的光景。古云:女为悦己者容。宦萼之于小娥,可谓怜惜亲爱之至。小娥一慧心孝女,既感救父之恩,又感怜己之德,安不心为之死?宦萼去后,向惟仁随后就到宦府叩谢。回来,他夫妻感谢,念之不尽,道:“天地间怎有这样好人?我们的造化,救了我一家性命。若不是他,此时父南子北,不知成个甚么光景了。”

    望着女儿道:“这都是你一点孝心,感动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这位大恩人。若是没有神灵,怎么可可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就遇着他?二来也是你一点造化。”

    小娥总不作声,低着头寻思。向惟仁道:“你不作声,想甚么事呢?”

    小娥忽然道:“女儿想来,蒙他这个恩德,生生世世是再报不尽的。我当日原是舍身为父母,今日何不将我送与他去,也可报他万一。不强如卖到他乡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见面么?”

    向惟仁大喜道:“你说得有理。我早有这个心肠,只说不出口来,恐儿女抱怨。好说外人倒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校你主意既如此,我与你置几件衣服簪棒之类,我夫妻同送你去。”

    向惟仁到街上做衣铺中,买了几件绸绢棉夹衣服,裙背心之类。又到首饰楼上换了数样簪环,又买了些零剪子回来,赶忙做小袄中衣、新鞋褶裤等项,数日完备了。叫两顶轿子来,他母女二人坐着,嘱两个儿子看家,他跟着同到宦家来。

    宦萼不在家中,门上人说了进去。侯氏叫娇花、嫩蕊领着仆妇们,接了他母女进来。向上就要叩头拜谢,侯氏忙忙挽住,让他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来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

    侯氏问起缘由,空氏细说起女儿要卖身,蒙宦老爷救他。并与银子,救了一家子患难,今女儿情愿来服侍的话说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样又好,举动又端庄,着实爱他,定要他坐。说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况你此时还是客,那有个站着的理?”

    小娥道:“虽蒙奶奶开恩,我怎么敢?”

    侯氏定然不肯。他方把杌子挪在背后坐着。侯氏笑道:“你过来好说话。”

    小娥道:“奶奶的恩典,这里坐就尽够了。”

    侯氏倒把座儿横过来,和他一长一短的说话,心中十分相爱。那向惟仁也在前厅守候。

    不多时,宦萼回来了。向惟仁上前复又拜谢,宦萼拉住,道:“你的礼数太多了,你来有甚么话说?可坐了讲。”

    向惟仁不肯坐,将他夫妇亲送女来与他为婢的话说知。宦萼道:“怪道我才进来,看见大门外有两顶轿子,原来是你家的。你这一番的举动,把我一片好心都没了。难道我是看上你的令爱才做这番事的么?”

    向惟仁道:“这出在小人夫妇并女儿心中,稍报大恩万一的意思。”

    宦萼决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爷不留下,小人一家寝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他一心情愿,也不肯中止的。”

    宦萼倒没法起来,道:“也罢,你且请回,再作商议。”

    他方才去。

    宦萼进到内中,他母女都过来见了礼。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儿来,你的意思怎么样?”

    宦萼道:“这如何行得?他父亲刚才在厅上熬了我这一会,我活落话儿回他去了。我当日一点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儿与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他,不如当日不救他了,可成个人做的事?”

    侯氏道:“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点好心,你留下罢。他母亲在这里尽着哀求我。我想来,虽然说你一点好心肠救他,此时若是你去要他,那就不成个人了。他送了来,也还与理无碍。我看好个有福的孩子,我心里很疼他。你不要当我吃醋,故此不要。”

    宦萼道:“你虽然如此贤德,但这事万万不可。我若留了他,把以前一片热肠尽付流水了。”

    那空氏见不肯留他女儿,跪在地下缠着苦求。

    宦萼叫娇花拉着他,那里肯起来。一转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他,也不肯起来。侯氏笑道:“你看他母女这样真心实意,你留下罢。”

    宦萼没奈何了,便道:“你请起来,我留下就是了。”

    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饭来款等他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他在桌横头坐着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谢作告辞,宦萼叫他把女儿带回,他那里肯。说道:“老爷,大人口里无戏言。方才既留下,此时如何又叫我带去?”

    宦萼见他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发一个小厮送了空氏回去。细极。此等处,他小说不能及在此。似此虽极没要紧的事,衣必定写得有道理。向惟仁先回,小娥留下,单叫空氏同轿夫回去,可还成个大家行事?着小厮送去,方成礼也。到晚间,宦萼叫丫头们西屋里铺了一张床与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卧。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

    宦萼道:“你当我要这女子么?方才是被他父母缠得没法,只得留下他。过几日,送他回去,我既救他,如何又肯要?你这样贤慧,我要寻小时,那里寻不出来,怎肯把这个孝女拿他作妾。”

    侯氏听了此话,心中也着实敬他,暗暗赞他的好处。

    次日,宦实老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儿果然竟成个大好人了。儿一变至于好。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宦老此言迂甚,岂读书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读书者更坏,古今来不胜屈指。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所作所为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不能为,其罪犹可言也。不肯为,则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这小娥一些也不装生,每日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着实心爱,舍不得他。每每劝宦萼留下,宦萼执意不依,他也没法。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与了他几件头面戒指之类。

    过了几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数两银子,请过小娥到跟前,说道:“你住了这几日,没甚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罢。这是十来两银子,你拿着,后来出嫁时,添着买些嫁妆。”

    又是两帖笔,两匣墨,道:“这是我前日许你的,我今送你回去。”

    替他拿他的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

    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心何忍?”

    那小娥起先来时,所虑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大奶奶疼爱他无比,一心要在这里。忽见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与他做妾,只得听他。不由得淌下泪来。宦颧见他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他道:“承你父女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慧,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罢。”

    宦萼愈怜爱之甚,则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仆妇替他拿着衣包,宦萼站起,亲自送他。他又与侯氏叩头,侯氏扶起他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厮送去,妙妙。别人认不得他家也。此等细处,我不题出轻易看得出否?宦萼随后也就出门。

    侯氏在房中坐着,心内想:这几日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不解闷。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他回去。可惜我错了,我前日该带他上去见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着,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

    侯氏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来,惊的是他去了又来何故。叫人忙去接了进来。他母亲哭对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他,他今生决不嫁人,情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绺子来。”

    在袖中拿出与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决不依。没奈何,只得又同他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罢。”

    侯氏把小娥一看,他头发挽着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劝过多少,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若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

    那空氏好生欢喜。

    侯氏就带着到公婆屋里来,他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这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着不依,并他女子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他,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慧,更为可喜。便道:“我前日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

    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爷来。”

    侯氏道:“他不在家里。”

    宦实吩咐一个仆妇道:“看你大爷来家,叫他来。”

    又向侯氏道:“把这孩子叫他梳洗了。”

    他母女连忙叩谢了,都欢欢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亲辞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与小娥沐浴了,叫他换了一身新衣。看着他梳洗,梳头已毕,与他戴上许多珠翠。

    下午时,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遍体罗绮,打扮得娇娇滴滴。正才要问,只见个仆妇向前道:“太老爷问了老爷好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

    省笔法。宦萼忙到父亲房中,那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慧的话说了。便道:“他来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罢。”

    宦萼的意思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违拗,低着头不作声。宦实见儿做难,解说给他道:“你当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发,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

    宦萼道:“儿救他时,不忍以孝女与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

    宦实道:“媳妇大贤,你把他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

    宦萼只得应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叫他二人合卺成亲。这一夜,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次早,庙见之后,拜见宦实老公婆。待他之礼,比侯氏稍杀,吩咐家人都叫二奶奶,称娇花、嫩蕊为姨娘。小娥拜见侯氏,以妾礼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两礼,同娇花、嫩蕊以姊妹相叙。这小娥孝敬宦老夫妇是不消说得,他敬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爱他如妹妹。他待这娇花、嫩蕊如嫡亲姊妹一般。先他二人见小娥后来居上,还有些妒心。见他如此,倒反亲厚起来。他待下人一团和气,真是阖家和美。这宦萼疼他到了至极地位,连宦实老夫妇同侯氏也疼爱他了不得。

    钟生知亲家娶了副亲母,约会了梅生、贾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贺喜。宦萼留饮,彼此闲谈之中。宦萼忽想起,问钟生道:“昨日小价在尊府门口过,回家说见兄送了几位客出来,不知府上有何事?”

    钟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长兄商量,还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过数日,再来奉恳。”

    宦萼也不再问。大家共饮,日暮方散。宦萼见钟生说有事同他父子商议,恐有甚机密话,在稠人广众之中,故不好说得,因此不问。

    次日,即到钟生家来。一来谢昨日往驾,二来要问这事。如此关切,方不愧至亲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当钟生同宦萼商议的是甚么勾当?钟生的母舅早故,一个表妹嫁了司进朝。还有个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岁了。新进了学,他母亲要替他毕婚。他父亲在日,同他的一个厚友,姓韩名仕的,自襁褓中就结亲,定下他的女儿涉姑为媳,与咸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过了个小定,原约到临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两亲家数年相继而殁。因儿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见儿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年,才学也还可以。但只有些轻薄好胜,他知岳母寡居贫寒,不愿就这门亲事。向母亲道:“他们这样人家,要寻何等门当户对人亲家不得,为甚么要娶这样寒透了骨的女儿?儿子是决不要的。”

    惠氏道:“这是你父亲在日,你襁褓中就定下的,怎么讲不要的话呢?”

    咸平道:“当日又不曾行茶过聘,父亲不过是一句口头话,如何就做得准?”

    惠氏道:“小人儿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古人说:寸丝为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结下这亲。虽未下大聘,已行过小茶,怎么说是口头话?”

    咸平道:“不管定与不定,儿总不愿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定要替儿娶来,儿也决不与他同房的。”

    不是姻缘,也难强合。惠氏到底是妇人家见识,心中暗想:儿子既一心不愿,倘强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来,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转去向亲家母说,儿子执定不愿,恐误了两家的儿女。亲家有令爱,何怕没人来求。那韩寡妇听了这话,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贫寒,大怒道:“这小子如此没良心,后来焉得长进?他既不愿,难道我把女儿押上他家门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罢。”

    那人复了惠氏。

    谁知这淑姑自幼从父亲读过几年书,列女传中历来这些闺媛贤淑节烈的事,常讲说与他听,他都记在心里。今日见咸家要悔亲,母亲竟赌气依了。他向母亲道:“父亲在日,时常教训孩儿说:女子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二。女儿自幼已许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负义弃儿,儿岂敢背礼他适?儿愿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儿改事他姓,儿便不能侍奉母亲,只得就随父亲同游于地下了。”

    寡妇听了女儿这话?心中着急。先因气头上回了咸家,此时怎好又去说把女儿还与他家的话,况女婿不愿,怎么强得?左思右想,去请了族中几位人来商议此事。内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这狗畜生,是秀才骂人的话。才进了学,就如此轻薄狂妄。我们到学道处呈他一状,说他谦贫弃妻,看他那顶巾可戴得稳?”

    内中有一个老成的摇头说道:“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断绝了这门亲,自然是该这样去做。不但灭了他的威风,也可出出我们的恶气。如今我家的女儿既然还要嫁他,这一告了,越发成仇,后来就难收拾了。须要想一条万全之策方妙。”

    想了一会,道:“有了。钟员外是他的亲表兄,此人是个道学先生。我们何不同去会他,把这事请教于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脱不管,那时只得到学台处鸣鼓攻之,求学台断合了。”

    众人齐道:“有理。”

    遂同到钟生家来。

    钟生虽不甚会客,听见有学中的朋友来会他说话,素常又知是亲戚,忙忙出迎到厅。揖罢坐下,询其来意,众人把咸平寒盟、关淑姑矢贞的话,详细说了。钟生踌躇了一会,说道:“舍表弟年幼无知,诸位尊亲不必介怀。他既不愿,就强而后可,夫妻一伦,白头相守,若不和美时,实在两误。弟有一个鄙见,须当如此如此行之,再无不妥。”

    众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见妙极,成全了两姓之好。不但生者衔恩,死者戴德矣。”

    辞了出来,回了韩寡妇的信,他母女欢喜不荆那日钟生向宦萼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钟生家,先谢了昨日的厚情,并问及有何事相商。钟生将咸平弃妻淑姑自矢的话,详细说了。道:“舍表弟少年无知,今日弟若不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难保,且将一生的人品丧荆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视他沉溺不救,况岂不误了这韩家贤女的终身?弟思了一策,恳吾兄婉达老伯,权忍认作义女。弟稍备些须妆奁,弟去与家舅母商量,假为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后,老伯再说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别意了。”

    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长兄既有此美意,弟当玉成其事。况令表弟之不愿者,嫌彼之贫故耳。弟备妆奁赔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

    钟生道:“岂敢又破费长兄,使弟更不安了。”

    宦萼道:“你我儿女至戚,何必还说此客话?弟在他人犹不惜,况于亲戚乎?”

    辞了回家,禀知父亲,宦公喜允。遂差了两个仆妇到钟生处,一同差人接了淑姑来家。宦公见他虽裙布荆钗,好一个端庄的女子,满心欢喜,认作了女儿。替他做衣制首饰,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说得。

    钟生一日到舅母家来,作揖坐下,咸平也陪着。钟生说了些闲话,然后向惠氏道:“表弟已经成立,韩家的令爱也大了,亲事也该完成,以毕终身大事。”

    惠氏道:“这门亲事你兄弟不愿,已经辞退了。”

    钟生佯惊道:“这是甚么话?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讲不愿的话,不但弃妻为不义,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顺他胡做?那韩家虽然家寒,族中有许多秀才,倘一时动了公愤,到宗师处告起来,不但功名不保,后来何以见人?况且人家若知道这件事,谁家的女儿还肯同我们结亲?我们去退亲之时,他家如何回复了来的?”

    惠氏道:“他母亲别无多说,也竟依了。”

    钟生道:“造化。造化,这是他韩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动气,何以处之?”

    向咸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这样负心的事,可是做得的?”

    咸平面赤耳红,无言可答。钟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无及。但你也时不可待,我宦亲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爱女。我为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无大赔送,未必中你之意。”

    咸平听得说宦府的女儿,便道:“承老表兄下爱,弟安敢尚萌别念。但恐宦府闺秀,未必肯下嫁寒门。嫌贫之人自然慕势趋富,闻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敌,故作此语。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钟生道:“我若去说,十分有八九可成。允与不允,我再来复信。”

    作别回来。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内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亲事,一说便成。只打点行聘,就可以娶。”

    咸平母子欢喜非常。择日行聘,到吉期迎亲来家。合卺之时,咸平觑见好个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但美丽,而且稳重,比寒门小户的女儿,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韩家的女儿来,不知是怎个寒乞的样子呢。他心中那个乐,真说不出。又见赔送的嫁妆虽不为十分丰厚,件件俱备。且还有一个使女为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贺客。

    到晚人散,忙忙进来,要同新人做一番亲热,不想房门紧闭。咸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讶,轻轻敲门。内中一个宦府遣来作伴的婆子老仆妇隔门道:“姑娘吩咐不许开,姑爷今晚且在书房暂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爷同钟老爷同来说明白了,再做商议。”

    咸平惊道:“百事俱已完成,还有甚么商议的?你去求姑娘,不要误了吉期。”

    那伴婆又说道:“姑娘说,闻得姑爷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闺女,嫌他寒贫,遂背盟弃掷。今我家的姑娘,妆奁菲薄,恐姑爷日后憎嫌起来,又想抛弃,岂不自误?除非同家老主众位共同面讲过,才敢放心。”

    咸平又是那愧,良心幸还未死。又发急道:“这是甚么话?你家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贫士的女儿?不要说有这些赔事,就是丝毫没有,我也不敢憎嫌。”

    因道:“恐你姑娘不足凭信,我跪在这里发誓了。”

    跪下道:“我异日敢负初心,人神共殛。”

    那伴婆去了一会来开门道:“姑爷记着这句话。”

    咸平忙走到房中,见新人在床上,背灯而坐。深深一揖,道:“贤妻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弃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别念?”

    遂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双双拜了家堂老母。这日单请宦公同宦萼、钟生三位喜筵。宦公到来,坐下茶罢,向咸平道:“贤婿既不弃小女,已结百年之好,令岳母处也该去拜谢才是。”

    咸平道:“岳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谢过了。”

    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谓也。此女非老夫亲生,乃我故人韩氏之女,即贤婿前日之所弃者。我抚为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缘耳。”

    咸平方知是他的旧妻,羞得置身无地。钟生正色责他道:“吾弟始博一领青衿,便做这等负心无义的事。视古人不弃糟糠之妇者,宁不自愧?前日韩府上许多令亲,都是三学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动公呈到学台处呈状。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连一生的人品都丧尽了。蒙宦老伯不忍见你少年破败,故有此义举。吾弟此后当洗净前心,宜尔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们都要动公忿了。”

    那咸平羞愧难当,说道:“弟知罪也。蒙岳父垂慈,长兄怜爱,弟安敢尚有别意?长兄陪岳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岳母处谢罪。”

    宦公道:“贤婿且祝我知令岳母孀居,并无以次亲人。贤婿何不接了来,同令堂老亲母一处相伴?不但不失亲亲之谊,就可以挽回前衍了。”

    咸平连连应诺。他知岳母家寒,恐没有衣服,问母亲要了一套衣裳包了,叫了一乘轿子,亲去谢罪迎请。韩寡妇见女儿已嫁了,他家女婿如此尽礼,前憾尽释,欣然同来。宦公众位日暮方散。

    咸平次去早拜韩家族中诸亲,就下帖请男妇吃会亲的筵席。众人知他连岳母都接了家去养活,还有何恼,尽来赴席,无一个不夸宦家乔梓同钟生的好处。夸他三人的好处,正反映咸平之不好处,此乃是不骂之骂也。另日又请宦公父子钟生、司进朝,内里请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娇姨、钱氏、戴氏并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辞了,别的男女都到。咸平也忙了数日,才清楚了。他夫妻相爱,甚是和美。咸平每每自愧前失。那年正值大比,有两句古语改两个字,就是他今日了。道是:榜名尽处是孙山,咸平更在孙山外。

    咸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闷闷不悦。夜间梦见父亲道:“我祖宗积德三世,你今科已榜上有名。因你有弃妻一事,已经革去,幸赖钟家贤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刘显,他有不肯弃的好处,就是顶你的了。”

    说毕,惨然而去。咸平一惊醒来,不胜痛恨。此后他夫妻之情更笃,权且按下。

    你道刘显是谁?他是刘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儿,他当日同钟生、梅生、司进朝、咸平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广先生敬太初是个今之古人,不趋炎热,不贪名利,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后嗣必昌。

    广先生有个女儿,倒叫梅生去向刘太初说,愿把女儿与他为媳。刘太初也识广先生是个盛德君子,一诺无辞。刘太初家寒,无以为聘,惟一言为定。广厚德后来运捷,中了进士,历仕做到吏科给事中。因参了阁臣杨嗣昌,崇祯大怒,要将他革职议处。吏部同都察院再三执奏,说科道两衙门若以言事问罪,是钳言路之口矣,才将他降了广东潮州府潮阳县典史。

    广先生原是个穷儒,又做了几年清官,宦囊萧索。女儿尚小,一个儿子广沛,还在童稚,不能留在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带往住所。到任三载有余,就病故了。他这女儿因见父亡母老弟幼家寒,离乡数千里,父亲骨榇并家口何日是个归期?朝夕啼哭,竟把双目丧明。

    他母亲租了几间房子住着,闻得房主要往南京贸易,写了一封书子寄与女婿,托他来接家校又恐女婿是个寒士,未必找寻得着。因想起丈夫旧日的学生,内中只有司进朝的父亲做过司道,还是个有名的乡绅,易于找觅。又写了一封书与他,一则托他转付信与刘显,二则托他向众门人告助,叫女婿来接。

    这房主怜他家是个好官,今日流落异乡,竟不负所托,到南京寻着了司家,将书投了。司进朝看过,方知先生已故。先将刘家的书信差人送去,即亲到梅生、钟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处,说了先生讣音,又将师母的来信都与众人看了。他首倡助银百两,众人公分十两二十两不等,同他的凑了有二百余金。钟生感先生昔日相爱之情,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灵柩,要厚赠他。恐那迂姑爹不受,拿了一百五十两来付与钟生,同他的凑作二百,只说他送师母的途费,共有四百余两,交与刘显。钟生见人孤身远行无伴,叫钟用同去,刘显感之不荆辞别了父母同众友,带着钟用,雇船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潮阳,接了岳母一家,搬岳父灵柩回来。到了家乡,因岳母无家可归,将他隔壁有卖的一所房子买了,与岳母居祝将岳父安葬在广氏祖茔,还剩有百余金,交与岳母收了。此时他夫妇年俱二十以外,刘太初烦原媒梅生去向亲家母说要完成儿女的姻事。广夫人说女儿双瞽,不可以奉箕帚,情愿叫他家另娶。他令爱也执意不嫁,愿伴母亲终身。刘太初父子决定不肯,说道:“当日承亲家厚爱,将令爱作配小儿。不要说瞽目,就是有恶疾,也不敢寒盟。”

    刘显也说:“若他的令爱不嫁,我也终身不娶。宁可绝嗣,为宜祖之罪人;不敢负义,为名教之罪人。”

    有是父方有是子。梅生往返了数次,广夫人母女见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

    婚嫁之后,一夕,刘太初梦到一公署,进内看时,上面坐着一位贵人,如塑画文昌帝君的形像,傍坐许多官员。私问傍边吏役,说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各府今科举子贤否姓名,好定榜上奏于庭。刘太初大惊,方知是神道,在傍窃听。上面帝君一名一名点去,是何处人。那府城隍便将他家善恶细呈,或勾或换,也说不得许多。

    忽听得点到第六十三名咸平,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傍坐一神起立,道:“此人嫌贫弃妻,应当革去。虽亏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当压一科。”

    那帝君便一笔勾去,说道:“可举一人来替。”

    那神又禀道:“江宁县庠生刘和父子,不肯以原聘之媳因瞽而不弃,正同此案,乞将伊子刘显顶补。”

    见那帝君提笔写了两个字,像是换了名字。

    刘太初心中一喜,醒来却是一梦。又惊又喜,不敢说出。果然到放榜之日,刘显中式第六十三名。咸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来贺,他将自己父亲托梦向他父子说了。刘太初也把自己所梦对咸平细说,方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坐客个个惊异。咸平自怨自艾,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为异。此是后话,不必多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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