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 第六十九卷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第六十九卷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万古第一神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新编绘图今古奇观最新章节!

    百年古墓已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尽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怞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度,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

    “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自然就好的。

    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

    “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纵放儿子出外顽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不是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吩咐评价官领他到市上顽一会儿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边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欢喜去了。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恁着楼窗往下面看。

    他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是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息了。”

    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着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

    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道:“你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他便白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

    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城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了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侞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

    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胡衙内是个活太岁,在他头上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万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哎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荡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扒起来就荡?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蒙了一身的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缠绳,才跨上去,脚镫还不曾踏稳,那马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起一个汉子,喊道:

    “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缠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

    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是:“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阳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像有千军万马的光景。评价官听得有了奸阵,忙披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也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

    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

    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

    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戴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哀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

    “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脸的说了,他才衣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那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进中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说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

    “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

    “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顽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躁道:

    “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

    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吩咐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炖帽——上面钉的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安抚便差丫鬟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

    “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止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顽耍,又不曾为非作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么!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的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怒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传书吏,写一张“取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

    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

    “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

    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

    “爷请吃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力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回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有百金上腰,拼着去禀一禀,决不致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

    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小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是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

    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

    “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差官出来。正是: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

    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能买了来,还扯一个直;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来。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吩咐得。”凤姑道:

    “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那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这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像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阳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迹愁。

    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飧渴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心中欢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披一披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点他道:“你往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一个大馆,门前三个番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

    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听说要买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这不是在下要买,因为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

    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朱春辉看了,道:“你这个差不是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脱?”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辉道:“我的熟经纪姓黎,他是黎季犁丞相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朱春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肉,说那里话。”

    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的,都是椎髻剪发。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杜景山随后跟进来,要和他施礼,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春辉道:“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指着杜景山问道:“这是那个?”朱春辉道:“这是敝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内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满口冰凉,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辉道:

    “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因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么这位客官做这件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果是吓呆了,问道:

    “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道:“这位客长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陪不是道:

    “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原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酒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也拿花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思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又且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即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吩咐见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吩咐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用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的,便不能够如命。”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拦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

    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那个晓得他苦恼!”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立起身,道:“俺要仰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热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

    两个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的銮驾,只见前有四面金刚旗,中间几个黑脸蓬头赤足的僚民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僚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珊瑚的,都是国内官家大族的夫人、小姐。”

    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那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身披着七宝袈裟,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尽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得有理,假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罗蜜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罗蜜?”

    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罗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睡觉。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子,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练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莫非白蛇么?”柔一柔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

    忙披衣下床,拾起搭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来的?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

    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拼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原来朱春辉就在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景山开出门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

    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是了。”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从来没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件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

    “我这又有不解了。”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凡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

    ‘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

    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道:

    “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下,好到那泥驼山去。正是:

    玉漏声残夜,鸡人报晓筹。

    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

    话说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去。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切辛艘怀蹋早望见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问路。

    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到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忽闻得一阵腥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眼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

    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好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想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

    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

    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现,湘娥水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敌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

    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水中,恣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花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的,也有唱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拭的。杜景山看得出了神,脚下踏的个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妇人此时齐着完衣服了,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问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想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

    “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杭石山遇着狒狒了。可怜你受了惊,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鸡,看看下半截,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走到一个大毛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

    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铁,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来,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哭肿了,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明:“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个马儿同俺家的马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

    杜景山喉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的活宝,怎不还我?”

    老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

    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瓢桔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为何酒也不吃,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骨都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

    “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又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要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

    “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丈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景,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犁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儿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他,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这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是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管怎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

    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怎么一时就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辉惊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

    杜景山道:“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

    “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到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起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在这边收货物。况在下原不是为生意而来。”

    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不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

    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余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及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

    “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下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了,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略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山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

    “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一会,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

    “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鬟,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方好下手。衙内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了丫鬟被窝里去。被丫鬟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

    衙内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皮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算得诙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鬟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鬟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下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知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作成我作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是这个缘故。后来也再不上那楼去。杜景山因买着香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了个富家——

本站推荐: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伏天氏元尊医武兵王沧元图斗罗大陆IV终极斗罗修罗刀帝万古神帝圣墟赘婿当道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陈志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陈志平并收藏新编绘图今古奇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