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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风流客苦偿风流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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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云: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只是贪滢。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

    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原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

    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

    “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什么娘子?”黄节道:

    “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什么得解说?”李三道:

    “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原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什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什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

    “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

    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

    县官家:“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三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刑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吩咐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镣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陰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扭,尽行脱落。霹雳一声,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扭,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什么,不晓得身上枷扭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

    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其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像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什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莫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

    “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像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

    藏在心中。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

    “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吩万咐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

    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狱庙里烧一柱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

    却是此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复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滢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轿抬过。

    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狱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

    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热闹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荤肴,榛松细果,买了若多,撮弄得齐齐整整。正是:

    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伙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

    “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眷,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什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

    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着面庞央求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也斜了双眼,滢兴勃然到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过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

    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删去一百四十六字)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耐这浪滢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他说话,看他说什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

    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边界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什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

    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咤异,咤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去,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顾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的痒处,以为得计。

    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郎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忙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什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

    撑开眼来,看那仓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

    “那日大姐在狱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滢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啊?”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马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什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嫌我。”徐德道:“街坊上有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

    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

    “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人无涉。”兵马又唤地方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

    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鞠问一番。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

    从前作事,没兴齐来。

    乌狗吃食,白狗当灾。

    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

    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滢人妻女应受的果报。

    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滢谁不惹非灾?

    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贷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滢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设想,哀声叹气。郁盛岂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

    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小,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倒也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着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什么外亲?看来是个-啡思伊恕!背粤艘槐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什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

    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钱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什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

    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滢只欲闪亲夫。

    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困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陰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是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原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脱清了杨二郎,也是陰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着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说。

    郁盛这斯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

    “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

    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

    “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

    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的是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

    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鞠。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

    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记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作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

    “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赀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赀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辨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

    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趁机盗拐,岂得推故?”

    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

    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滢妇做什么!情愿为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量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斯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

    “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的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蚤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此以为鉴。

    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

    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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