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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诗人自渎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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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爱的游戏已不再给予他任何快乐;它仅仅是一道屏幕,在它后面他正在折磨自己,绝望地命令他的身躯服从。不断地抚摸,爱抚,亲吻,这是一个痛苦的挣扎,一个完全沉默的痛苦挣扎,雅罗米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任何话都只会引起对他的羞耻的注意。姑娘也沉默不语,因为她可能也开始感觉到,某种丢脸的事正在发生,不知道这过错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不管怎样,某种她毫无准备,害怕说出的事正在发生。

    这场可怕的哑剧终于精疲力竭了,他们倒在枕头,试图入睡。很难说他们睡了多久,或者他们是否真地睡着了,还是仅仅装作睡着了,以便可以不看对方。

    早晨他们起床时,雅罗米尔不敢看她;她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丽,由于他未能占有她而使她显得越发美丽。他们走进厨房,做了早饭,极力想进行一场漫不经心的谈话。

    最后她说,"你不爱我。"

    雅罗米尔开始向她保证,这不是事实,但是她打断他:"不,没有用,我不想听你的辩解。事实胜于雄辩,昨天晚上一切都清楚了。你并不很爱我。你自己也看出来了。"

    雅罗米尔想让她相信,他的失败同他的爱情程度毫无关系,但接着他改变了主意。姑娘的话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掩饰他的丢脸的机会。忍受他不爱她的指责比接受他的身子出了毛病的看法容易一千倍。因此,他盯着地板,一言不发,当姑娘重复这个谴责时,他故意用一种不确定的、无说服力的语调说:"别傻了,我的确爱你。"

    "你在撒谎",她说,"你爱的是另一个人。"

    这样甚至更好。雅罗米尔低下头,悲哀地耸耸肩,仿佛在承认她的断言是事实。

    "如果它是虚假的东西,那它就毫无意义,"她忧郁地说。"我对你说过,我不知道怎样轻率地对待这类事。我不能容忍仅仅当别人替身的想法。"

    虽然他刚度过的夜晚充满了痛苦,雅罗米尔仍然有机会成功地重新度过一个晚上。所以他说,"不,你不公平。我的确爱你。我非常爱你。但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这是事实,我生活中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爱我,可我却做了件对不起她的事。这件事现在就象一个黑色幽灵压迫着我。我无能为力。请理解我。你不再来看我是不公平的,因为我除了你谁也不爱。"

    "我没有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但是我不能忍受任何其他女人,哪怕是一个幽灵。请理解我!对我来说,爱情就是一切,它是绝对的。在爱情方面,我不知道有什么折中的东西。"

    雅罗米尔望着姑娘戴眼镜的脸,他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她,心里就作痛;她仿佛离他很近,仿佛能理解他。然而,他不能冒失告诉她真话的风险。他不得不装成一个头上有一个命定幽灵的人,一个撕成两半、值得怜悯的人。

    "你谈到绝对的爱情,"他说,"但这不正是意味着首先要理解对方,爱他身上的一切——甚至他的幽灵吗?"

    这个论证很有力,姑娘不再说什么了。雅罗米尔觉得可能一切都还没有失去。

    他还没有给她看他的诗歌。他一直在等待画家兑现他的诺言,把他的诗发表在一些先锋派杂志上,这样他就可以用铅字带来的荣誉使她眼花缭乱。但他现在急需他的诗歌来助他一把。他深信,只要姑娘一读到他的诗(尤其是写那对老夫妻的诗),她就会理解,就会感动。他错了。也许她觉得,她应该向她的年轻朋友提一点如实的批评建议。但不管怎样,她那随意而实际的评论却摧毁了他。

    他在她的热情赞美中发现过他的不平凡的那面奇异的镜子怎么啦?在所有的镜子中,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的不成熟在斜着眼做怪相,这是难以忍受的。就在那时,他想起了一位著名诗人的名字,这位诗人被欧洲先锋派成员的光辉所照亮,参与了本地的一些古怪活动。虽然他不认识他,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他,雅罗米尔还是被一种盲目的信仰抓住了,就象头脑简单的信徒信仰他们教会里的高级牧师一样。他把他的诗寄给这位诗人,并附了一封谦卑、恳切的信。他幻想着他会得到一封友好、赞扬的回信,这个幻想就象一个安慰物降落在他和姑娘的约会上,他们的约会正变得越来越少(她声称她正在考试期间,很少有时间),越来越不愉快。

    他被抛回到了过去的一段时期(实际上并不太遥远),同任何女人谈话都似乎很难,需要事先准备好。现在,他每赴一次约会又要提前几天做准备,有时整夜都在进行想象中的谈话。在这些内心的对话中,"另一个女人"的形象(对她的存在,姑娘曾表示过疑虑),显现得更加神秘,也更加清晰。她用阅历丰富的光辉鼓舞雅罗米尔,她激起了忌妒的兴味,她解释了他身躯没有成功的原因。

    不幸的是,她只出现在想象的对话中,当雅罗米尔和姑娘一开始进行实际的谈话,她就悄悄地迅速地消失了,姑娘对这位假设的情敌已失去了兴趣,出乎意料得就象他最初提到她时一样。这使雅罗米尔局促不安。她不理睬雅罗米尔所有的小暗示,排练好的口误,企图表示他沉浸在对另一个女人的回忆中的突然的沉默。

    相反,她跟他大谈大学里的事(噢,都是非常愉快的事),她非常生动地描绘了好几个同学,以致雅罗米尔觉得他们比他自己的人物还要真实。他俩重新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处境:他又变成了一个羞怯的青年,她又变成了一个大谈学问的石头姑娘。只是有时(雅罗米尔喜欢并渴望这样的时刻)她会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或者说出一些悲伤的、怀旧的话。雅罗米尔徒劳地想把它们同自己的话联系起来,因为姑娘的悲哀仅仅是对着她的内心发的,她一点也不想同雅罗米尔的感情交流。

    她悲哀的原因是什么呢?谁知道;也许她痛惜眼前正在消逝的爱情;也许她在想念另一个人。谁知道;一次,悲哀的时刻是那样强烈(他们刚看完电影,沿着一条宁静、漆黑的街道往回走),以致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天哪!这样的事过去曾发生过一次!当时他正与在舞蹈班认识的一个女孩在公园里散步。那个头的姿势,曾经如此强烈地唤醒过他,现在又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兴奋起来了!完完全全,千真万确的兴奋!只是这次他并不感到羞耻——相反,恰恰相反!这一次,他非常希望姑娘会注意到他的兴奋!

    但是,她的头悲哀地搁在他的肩上,呆呆地透过眼镜注视着远处。

    雅罗米尔被唤醒的状态胜利地、骄傲地、明显地持续着,他渴望它被察觉,被欣赏。他很想抓住姑娘的手,把它放在她能感觉到他是男人的地方,但这仅仅是一个冲动,他明白这个念头是疯狂的,也无济于事。接着他想到,如果他停下来,把她紧紧搂住,她的身子就会感觉到他那男性生殖力的苏醒。

    但是,当她从他放慢的脚步感觉到他想停下来拥抱她时,她说:"不,不,我们别"她说得那样悲伤,雅罗米尔一声不响地顺从了。他大腿之间的那个玩意儿——那个木偶,那个小丑——就象一个在折磨和嘲弄他的敌人。就这样,雅罗米尔肩上搁着一个奇怪的悲哀的头,大腿间夹着一个奇怪的嘲笑的小丑,继续朝前走着。

    也许他相信了这种看法,深切的悲哀和对安慰的渴求(那位著名诗人还没有回信)证明异乎寻常的措施是正确的。总之,雅罗米尔决定对画家来一次突然访问。他一走进过道,就从嘈杂的声音中知道,画家正在接待许多客人,他想说声对不起,然后离开。但画家热情地邀请他进入画室,把他介绍给客人们——三个男人和两个妇女。

    雅罗米尔在五位陌生人的注视下感到脸颊发红了,但同时他又感到很荣幸,因为画家在介绍他时,说他写了一些很出色的诗,他的语气表明这些客人已经听说过他的事。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感觉。当他坐在扶手椅里四下打量画室时,他满意地注意到,在场的两位女人都要比他那戴眼镜的女友漂亮得多。她们架着腿时的那副自信的神态,她们弹烟灰时的那种优雅的举止,她们把博学的术语同通俗的表达结合成奇异句子的那种漂亮的方式——雅罗米尔感到自己象是在带着他陡直上升的电梯里,一直到了灿烂的高处,远离了他那石头姑娘令人痛苦的声音。

    其中一个女人转向他,用温和的声音问他写的什么样的诗。"就是诗,"他窘迫地说,耸了耸肩。"出色的诗,"画家插嘴说,雅罗米尔低下头。另一个女人看着他,用一种女低音说:"他坐在那里的样子使我想起拉图尔的那幅画,兰波被魏尔兰和他那帮人围着。一个孩子在男人中间。兰波十八岁时看上去还象十三岁。而你,"她指着雅罗米尔,"看上去也象一个孩子。"

    (我们不禁要指出,这女人用一种残酷的温柔俯向雅罗米尔,就象兰波的老师伊泽蒙巴德的姐妹们——那些著名的捉虱女人——俯向这位法国诗人,当他长时间地漫游之后便去她们那里寻求避难,她们给他洗澡,去掉他身上的污垢,除去他身上的虱子。)

    "我们的朋友有这个好运——相当短暂的好运——不再是一个孩子,但还没有成为一个男人。"画家说。

    "青春期是最有诗意的年龄。"第一个女人说。

    "你会吃惊的,"画家带着微笑反驳,"看到这个尚未成熟,纯洁无理的小伙子写出这样非常完美和成熟的诗歌。"

    "的确。"其中一个男人点点头,表示他熟悉雅罗米尔的诗,赞同画家的夸奖。

    "你打算发表它们呢?"那位有着低音嗓子的女人问。

    "在这个正面英雄和斯大林大逮捕的时代,是不太利于这样的东西。"画家回答。

    这句关于正面英雄的话把谈话重新转到雅罗米尔来之前一直在进行的话题。雅罗米尔熟悉这一话题,可以毫不费力地加入到谈话中,但他根本没有听他们讲什么;他看上去象十三岁,他是一个孩子,一个童男。这些话不断地在他头脑里回响。当然,他知道,没有人想羞辱他,画家尤其是真诚地喜欢他的诗——但这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在这种时候,他还关心什么诗歌?如果能给予他自身的成熟,他愿意一千次地牺牲他那些成熟的诗节。他愿意用他所有的诗来换取同一个女人的一夜。

    辩论变得激烈起来。雅罗米尔本想离开,但他是那样沮丧,以至于觉得很难想出适合的话来道别。他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怕它会颤抖或发嘶,再次暴露他的不成熟和十三岁。他很想变得看不见,踮着脚走开,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可以在那里入睡,等十年以后,他的脸已变得成熟,有了男子汉的皱折再醒过来。

    那个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再次转向他:"我的上帝,孩子,你干嘛那样安静?"

    他咕哝着说,他宁愿听别人谈话而不愿自己说话(尽管他根本没有在听)。他觉得他最近与女友的经历对他宣布的判决是无法逃避的,这个他带在身上象耻辱标记一样的童贞(大家想必都看见了,他从来没占有过一个女人)判决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由于他发现自己再次成为注意的对象,他开始痛苦地意识到他的面孔,恐惧感渐渐上涌,他感到他的面部表情正是他母亲的微笑!他清楚地认出了它,那种病弱,辛酸的微笑;他感觉到它紧紧粘在他的嘴唇上。无法摆脱它。他感觉到他的母亲附在他的头上,她围着他吐丝就象一个裹住幼虫的蚕茧,剥夺了他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正坐在一群成年人中间,被妈妈的面容所掩盖,被妈妈的手臂从一个他所追求的世界中拉出来,这个世界使他感觉到——渐渐地但又明确地——他那可恨的幼稚。这个感觉是那样痛苦,雅罗米尔拼命想摔掉母亲的面孔,挣脱出来。他极力想加入讨论。

    他们正在争论当时所有艺术家都在激烈辩论的问题。捷克现代艺术一直声称忠实于共产主义革命;但当革命到来时,它却宣布自己完全遵从一个通俗易懂的现实主义纲领,现代艺术被作为资产阶级颓废的畸形产物遭到唾弃。"这就是我们的困境,"其中一个客人说,"我们应该背弃和我们一起成长的艺术,还是应该背弃我们所赞扬的革命?"

    "这问题提得很不好,"画家说,"想挖掘僵死的学院派艺术,在装配线上制造政治家们逮捕的革命,不仅背叛了现代艺术。而且背叛了革命本身。这样的革命并不想改变世界。恰恰相反:是想保留历史上最反动的精神——偏执、惩诫、教条、正统和因袭的精神。没有什么困境。作为真正的革命者,我们不能赞同这种对革命的背叛。"

    雅罗米尔可以很容易地阐述画家的观点,他完全熟悉它的逻辑,但是他讨厌扮演老师宠儿的角色,一个渴望博取赞同的男孩的角色。他充满了反抗的渴望。他转向画家,说:

    "你喜欢引用兰波的格言: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我完全赞成。但是,绝对的现代并不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见到的东西,而是使我们震惊和诧异的某种东西。超现实主义根本不是绝对的现代——它已经出现了大约二十五年。不,现代事件是正在进行的革命。你未能理解它,这正证明了它才是真正的新生事物。"

    他们打断他的话。"现代艺术是一场反对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世界的运动。"

    "不错,"雅罗米尔说,"但是,如果现代艺术果真坚持反对当代世界,它就会迎来它自身的毁灭。现代艺术必须预料到,这场革命会创造出它自己的文化——事实上,现代艺术本来也想要这样做的。"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有着女低音嗓子的女人说,"波德莱尔的诗登在二流的报纸上,所有的现代派文学遭到禁止,国家美术馆里立体派的画被运到地窖里,对此你并不感到不安?"

    "革命就是暴力,"雅罗米尔反驳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高于所有其它运动的超现实主义意识到,旧的小丑必须被无情地踢下舞台,但它没有感觉到,它自身也已变得陈旧,无用了。"

    雅罗米尔的羞辱和气愤使他用凶狠的语气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他刚从嘴里发出头几个字,有样东西就使他感到困惑: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又听见了画家那特有的、权威的语调,他无法阻止他的右臂象画家特有的在空中打手势的姿态。实际上,这是画家与自己,成年的画家与儿时的画家,画家与他反叛的影子之间的一场奇异的辩论。雅罗米尔意识到这一点,感到受了更大的耻辱;于是,他说话愈来愈尖刻。以便为使他成为一个俘虏的手势和声调,向他的私人教师报仇。

    画家两次用冗长的答辩来回击雅罗米尔的爆发,但第三次他仅仅用严厉冷峻的眼光来回答。雅罗米尔明白,他再也不会成为画家画室里的客人了。那个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终于打破了痛苦的沉默(但现在她说话的口气不再有伊泽蒙巴德的姐妹们俯在兰波长满虱子的头上的那种感情,而是悲哀和失望):"我没读过你的诗,但从我所听到的来看,你的诗不可能得到这个政权,一个你如此激烈捍卫的政权的赞赏。"

    雅罗米尔想起了他最近的那首诗,两个老人和他们的最后的爱情。他开始明白了,这首他特别喜爱的诗,永远也不会在欢乐之歌和宣传鼓动诗盛行的时代得到发表。现在抛弃它,就等于牺牲了他最珍贵的财产,他唯一的财富。

    然而,还有比他的诗更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他从来没有占有过,他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他的成年。他知道,只有通过勇敢的行为才能赢得它;如果这种勇敢意味着他将孑然一身,他将抛弃他的女友,他的画家朋友,甚至他的诗歌——那好吧;他决心大起胆子。他说:

    "是的,我知道我的诗对这场革命毫无用处。我很难过,因为我喜爱它们。但不幸的是,我的感情却不能说明它们是有用的。"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一个男人说:"太可怕了。"他真的发起抖来,仿佛寒气彻骨。雅罗米尔感到他的话引起了在场的人恐怖,他们全都望着他,仿佛他象征着毁灭他们所热爱的一切,毁灭使生命有价值的一切东西。

    这是悲哀的,但也是美好的:这一时刻,雅罗米尔感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孩子。

    玛曼读了雅罗米尔悄悄放在她桌上的诗歌,她试图通过这些诗洞悉儿子的生活。但是,呵,这些诗表达得毫不清晰毫不直率!它的真实性是靠不住的、充满了谜语和暗示;玛曼猜测,儿子的头脑里全是女人,但是她无法知道他同她们的关系究竟怎么样。

    一天,她打开他写字台的抽屉,四处搜查,终于找到了他的日记。她跪在地板上,激动地把它翻了一遍。记载大抵都很简洁,隐晦,但对她来说已很清楚,儿子正在恋爱。他只用一个大写字母称呼他的恋人,因此玛曼无法辨出她是谁。另一方面,他又带着一种激情描写了某些事件的细节。以致玛曼觉得厌恶:他们初次接吻的日期,他们围着公园走了多少圈,他第一次摸她乳房的日期,他第一次摸她屁股的日期。

    接着,玛曼翻开一个用红字记下并用许多感叹号装饰起来的日期,日期下面的记载是:明天!明天!啊,雅罗米尔,你这个老家伙,你这个秃头的老保守,从现在起许多年后当你读到这里时,记住在这一天开始了你生活中真正的历史!

    玛曼急躁地在记忆中搜寻与这一天有联系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终于回忆起,这正是她与外婆到乡下旅行的那一个星期。她还想起,当她回来时,发现放在浴室架上她最好的一瓶香水被打开了。她曾问过雅罗米尔,他十分窘迫地说:"我只是弄着玩玩。"她当时是多么愚蠢!她回忆起雅罗米尔还是一个小孩时就想当一个香水发明家,她感动了。于是他只是轻轻地责备他:"你已过了玩这类东西的年龄了!"但现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那瓶香水是那夜同雅罗米尔睡觉的一个女人用的,就在那个夜里,他失去了童贞。

    她想象他的裸体;她想象着躺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的裸体,那个女人的躯体洒过她的香水,因而散发出象她一样的气味。一阵恶心的感觉掠过全身。她再次瞥了一眼那本日记,看到那些记载在标有感叹号的那个日子中断了。多么有代表性——对一个男人来说,一旦他同一个女人睡过觉,一切就结束了,她厌恶地想,儿子似乎令她作呕。

    有好几天她故意回避他。后来她注意到他的脸色疲倦,苍白;她确信这是由于过度的作爱造成的。

    又过了几天她才开始注意到。雅罗米尔的脸色不仅显得疲劳,而且还显得悲伤。这一发现把她拉向他身边,给了她希望:她对自己说,姑娘们造成了创伤,但由母亲们来安慰;她对自己说,有许多姑娘,但只有一个母亲。我必须为他战斗,我必须为他战斗,她低声地重复道,从那时起,她开始象一只高度警惕的、慈爱的母老虎守护在他身边。

    他通过了毕业考试,带着怀旧的心情告别了同窗八年的同学们。官方确定的成熟仿佛象一片沙漠呈现在他前面。一天,他发现(完全是偶然的,从他在那个黑头发男人公寓的集会上认识的一个人那里)那个石头姑娘爱上了他的一个同事。

    他与姑娘约会了一次;她告诉他,她过几天就要动身去度假;他记下了她的地址。对他所听见的事一字不提,因为他怕用话明说出来;他担心这只会加速他们的破裂;他很高兴她还没有完全拒绝他,尽管她已有了别人,她还是让他不时地吻吻她,至少她还继续把他看作是一位朋友;他不顾一切地缠着她,愿意抛弃所有的自尊;她是包围着他的那片孤寂沙漠里的唯一的活人;他一心希望他们那即将完结的爱也许还会重新燃起。

    姑娘离开了这座城市,雅罗米尔却面对着一个灼热的夏天,这个夏天就象一条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隧道伸展在他前面。一封写给姑娘的信(悲哀的,恳求的信)漂进了这条隧道,毫无痕迹地消失了。雅罗米尔想起了挂在他房间墙壁上的电话筒。啊,这个超现实主义艺术的物体如今具有了真正的意义:一个没有连接的话筒,一封没有回音的信,一次没有人听的谈话

    整个夏天,女人们穿着凉爽的衣裙在人行道上漂浮,流行歌曲从开着的窗户涌到热烘烘的大街,有轨电车挤满了带着毛巾和游泳衣的人们,游船翻着波浪驶向莫尔道河,驶向南边,驶向群山和森林

    雅罗米尔被抛弃了,只有他母亲的眼睛跟随着他,对他一直守信。但这也很痛苦——一双眼睛不断地刺探他的孤独,剥去他的遮蔽物。他受不了母亲的眼光,也受不了她的问话。他不断地逃离家。夜里很晚才回来,然后立即上床睡觉。

    我们已经提到过,雅罗米尔不是为手淫而生,而是为伟大的爱情而生。然而,在这些日子里,他疯狂绝望地自渎,仿佛他想用这种卑劣可耻的行为来惩罚自己。自渎的夜晚后接着是脑袋抽痛的白昼,但雅罗米尔却差不多感到轻松了,因为头疼使他不去想到穿着夏天衣裙的女人的美,减轻了街道上歌声的色情诱惑,他那昏昏沉沉,没有感觉的状态帮助他度过了漫长的白昼。

    没有收到姑娘的回信。要是至少有一封别人的信该多好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冲破空虚该多好啊!要是雅罗米尔曾把自己的诗寄给他的那位著名诗人至少给他写几行字该多好啊!只要几句赞扬的话!(是的,我们的确说过。雅罗米尔愿意用他所有的诗去换取他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自信。但是,让我们作进一步阐述:如果人们不把他看作是一个男人,那么只有一件事能给他一点安慰——至少应把他看作是一个诗人。)

    他再次希望同那位著名诗人取得联系。不是靠一封普通信的方式,而是用残暴的诗意的方式。一天,他带着一把锋利的刀离开了家。他在一个公用电话问前面来回踱了很久,当他确信没有人在看他时,他走进电话间,割下了听筒,以后每天,他都要设法盗走一个,直到搞到了二十个听筒(在这段时间,姑娘和诗人都没有音信)。他把这些听筒放进一个箱子,把它包扎起来,在上面写上那位著名诗人的姓名地址,在角上写上他自己的名字。他激动万分地带着包裹到邮局去。

    当他从邮局返回来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原来是他在学校的老朋友,看门人的儿子。雅罗米尔见到他很高兴(在他那单调乏味的沙漠上,任何事件都是受欢迎的);他怀着感激的心情交谈,当他了解到这位老同学就住在附近时,他便设法让他邀请自己去顺便访问一下。

    看门人的儿子不再与父母一起住在学校的楼舍里,而是有他自己的一间公寓房子。"我妻子现在不在家,"当他们走进过道时,他对雅罗米尔解释。听到老朋友已经结婚,雅罗米尔表现得很惊异。"噢,真的,我已结婚一年多了。"他用一种自负、得意的口吻说。雅罗米尔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

    他们坐了下来,雅罗米尔看见房间的那一头有一张儿童床,床上有一个婴儿。他意识到老朋友已经是一家之父,而他还是一个手淫者。

    他的朋友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满满地倒了两杯。雅罗米尔突然想到,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根本没有这种提神的食物,因为母亲会对此皱眉头的。

    "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雅罗米尔问。

    "我跟警察在一起。"看门人的儿子说,于是雅罗米尔想起他生病在家的那一天,聆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人群激动的喧声。警察是共产党员有力的手臂,他的老朋友当时也许就与革命群众在一起,而他——雅罗米尔——却和外婆在家里。

    是的,原来那些日子他的朋友的确一直都在大街执行重要任务。他谨慎但又自豪地谈到这件事。雅罗米尔感到有必要使他朋友明白,他们具有共同的政治信念。他对他讲了在黑头发男人公寓里的集会。

    "那个犹太人?"看门人的儿子毫无热情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保持警惕!那是个真正的怪人!"

    看门人的儿子不断使他困惑不解,他似乎总是走在前面一步,雅罗米尔急欲找到共同之处。他用悲伤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道。我的爸爸死在一个集中营了。这件事的确使我震动,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彻底地改变。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

    看门人的儿子终于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谈了很久,当讨论到他们的未来时,雅罗米尔忽然宣称,"我想要从政。"他对自己的话感到惊异;它们象是不假思索就冲出来了,象是武断地就决定了雅罗米尔的全部生活道路。"自然,"他继续说,"我母亲想让我学美学,或法语,或天知道的什么东西,但是我不可能喜欢这些。这些东西同生活毫无关系。真正的生活——是你所投入的那种!"

    当他准备离开朋友的房间时,他感到这一天充满了决定性的顿悟。就在几小时前,他才寄走了一个装有二十个电话筒的包裹,认为这是一个大胆的、奇特的行为,是对一个著名艺术家的挑战,是一个徒劳而无结果的等待的象征信息,是对诗人声音的恳求。

    但是,紧接着与老同学的谈话(他断定这个时间的选择决不仅仅是偶然)给他富有诗意的行为赋予了相反的意义。它不是一个礼物,也不是一个恳切的请求;不,他骄傲地把他对回信的一切徒劳的等待归还给了诗人。那些被割断的听筒是他忠诚的被破掉的头,雅罗米尔嘲弄地把它们送回去,就象一个土耳其苏丹把十字军俘虏的头送还给基督徒指挥官。

    终于一切都清楚了。他整个一生都是在一个被遗弃的电话间里的一段等待,倾听着一个失灵的听筒,只有一个解救办法:尽快地走出这个被遗弃的电话间!

    "雅罗米尔,你怎么啦?"这个熟悉亲切的问话使他渗出了眼泪;他无地自容,玛曼继续说,"没关系,我了解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你的一切,尽管你不再信任我。"

    雅罗米尔羞愧地望着别处。她继续说,"不要把我看成是你的母亲,把我看成是一位比你年龄大的朋友。如果你告诉我什么使你烦恼,也许你会感到好得多。我看得出什么事在使你烦恼。"她轻轻地补充说,"我知道,它同某个姑娘有关。"

    "是的,妈妈,我感到悲伤,"他承认,因为这个相互理解的亲切、泪湿的气氛包围着他,无路可走。"但是,我不愿意谈起它

    "我明白。我并不要你此刻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只是要你在愿意的时候对我畅所欲言。瞧,今天天气真好。我和几位朋友约好了去划船。同我们一道去,跟我们作伴!出去玩一玩对你会有很大好处!"

    雅罗米尔不想去,但又想不出任何借口。此外,他还感到非常疲倦、沮丧,没有足够的精力拒绝,因此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与四位女士在一艘游船的甲板上了。

    这几个女士的年龄全都与玛曼相仿,雅罗米尔为她们提供了一个丰富的话题;她们对他已经读完中学表示惊异;她们宣称他长得象他母亲;当听到他决定学习政治学时她们全都摇头(她们同意玛曼的看法,对一位这样敏感的年轻人来说,这不是适合的职业),当然,她们也戏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女朋友。雅罗米尔渐渐对她们产生了暗暗的憎厌,但他看到玛曼玩得很愉快,看在她的面上,他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船在一个码头旁边停靠了下来,这几个女人和她们的年轻陪同上到一处挤满了半裸体人们的岸上,寻找一个可以晒日光的地点。她们中只有两个人带了游泳衣;第三个女人把衣服脱得只剩下粉红色的衬裤和乳罩,露出白生生的身子(一点也不害臊的炫耀她的内衣——也许她觉得被她的矮胖纯洁地掩盖了)。玛曼声称她只想把她的脸晒黑,她眯着眼,把头斜朝着天空。四个女人都一致认为。她们的年轻小伙子现在该脱掉衣服,晒太阳,去游泳。玛曼甚至记住把雅罗米尔的游泳裤也带来了。

    流行音乐的歌声从附近一家餐馆飘来,使雅罗米尔感到浑身不安;晒黑的男孩们和女孩们只穿着游泳衣,快步打身边走过,雅罗米尔觉得他们好象都在盯他;他们的目光象一团火焰烧着他的周身;他拼命想不让人们知道,他与四个中年妇女是一伙的。但是,这几个女人却急欲认领他,表现得就象一个有四颗唠叨脑袋的大母亲。她们坚持要他去游泳。

    "但是,没有换衣服的地方,"他反对道。

    "没人会看你,傻瓜。只要用毛巾把你裹起来就行了。"那个穿粉红色内裤的胖女人哄他。

    "他害臊。""玛曼笑道,其他女人也笑起来。

    "我们得尊重他的感情,"玛曼说,"来吧,你可以在这后面换衣服,没人会看见你。"她展开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它可以挡住其他游泳者的好奇,不让他们看见雅罗米尔。

    他往后退,玛曼跟着他。他不断后退,她继续展着毛巾追赶他,以致她看上去象一只展开白翅膀的大鸟潜步追踪它的食物。

    雅罗米尔继续往后退,接着他突然转过身来,拔腿就跑。

    那几个女人吃惊地瞧着。当雅罗米尔绕过那些赤裸的年轻躯体,渐渐从视野中消失时,玛曼仍然伸展着手臂,举着那条白色的大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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