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广陵剑 > 第八回胡马久惊侵禹域人间哪得有桃

第八回胡马久惊侵禹域人间哪得有桃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广陵剑最新章节!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陈石星在石林已是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当中,他每隔几个月,就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山区市集,向土人购买粮食,倒也结交了几个朋友。

    这天他从市集回来,心里闷闷不乐。原来他碰上一批从大理逃来的难民,说是蒙右有个名叫瓦刺的部落兴起,蚕食四疆!有一支瓦刺骑兵,数月前侵入青海西康,矛头直指大理,居民恐遭战祸,是以闻风逃避。这支骑兵,还不过是流寇性质而已。据说瓦刺的北面大军,此刻正集结在山西省的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呢。

    陈石星不由得心里想道:“这里虽然无异世外桃源,但外面干戈扰攘,我却怎能独善其身?爷爷的坟墓恐怕已经是野草丛生了吧?唉!爷爷和云大侠的仇,也还要等待我去替他们雪恨。只是我的武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成?”

    他是无师自通,究竟是否已经练成了武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越学越觉得张丹枫所传的武功精深博大,学了三年,还好像只是初窥藩篱。

    不过想起若要报仇,武功非得练成不可。既然自己都觉得若是拿来应付雷震岳、尚宝山、余峻峰等人,恐怕还赚不足,那就当然还要勤加苦练。于是摒除杂念,按照张丹枫的“玄功要诀”练那上乘的内功心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浑身燥热,痛苦难熬。过了一会,一股热气,似乎从丹田升起,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忽地胸口烦闷顿消,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陈石星练功完毕,站起身来,不由得惊喜交集。暗自想道:“按照玄功要诀的说法,我好像已经打通了奇经八脉!难道,我的内功当真是已经练成了么?”

    他提一口气,走出石窟,试一试跑下山去。剑峰陡峭,平时他施展轻功,也还是要牵藤附葛的,但此际他竟然步履如飞,一口气跑到平地。

    皓月当空,湖平如镜。浮光耀金,静影婆娑,和他师父坐化的那天晚上一样,一样的剑湖,一样的月色。陈石星的心情可是大大不相同了。

    他呆了一会,拔出师父所赐的那把白虹宝剑,抖起一朵剑花,蓦地凌空跃起。待他落下地时,只见片片花瓣,飘落湖面。原来他把湖边一棵树上的十几朵花,每朵花削掉一瓣,那棵树竟是枝不摇,叶不动。

    陈石星大喜如狂,跳起来叫道:“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我也已经练成了!”

    “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应该向师父告别啦。”他正想到师父坟前,把自己练成武功之事,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听得似有异声。

    陈石星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听觉、视觉都比常人敏锐得多。发觉有异,立即伏地听声。果然听得似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那两个人踏入石林未久,距离剑湖也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的内功道诣比不上陈石星,他们没听见陈石星刚才的笑声,陈石星却已发觉他们踏进。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声音好熟,陈石星怔了一怔,终于听出是谁,不禁怒从心起。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用尽心机,阴谋害他的龙成斌;一个是曾和尚宝山、铁杖禅师等人联手,那天晚上,和黑白摩诃恶斗了一场的那个“刀王”余峻峰。

    只听得龙成斌说道:“余庄主,假如张丹枫未死,咱们恐怕还得小心。你看,是不是由我去假冒陈石星那小子更好一些?”

    余峻峰道:“张丹枫若还未死,那小子当然已经变成他的徒弟了,你怎么能够再假冒他?”

    龙成斌小声笑道:“我可以颠倒过来,把真的说成是假的。我有他的剑谱和宝盒为凭。”

    余峻峰道:“张丹枫虽然年老,未必就糊涂了。恐怕骗不过他吧。”

    龙成斌道:“余庄主,要是咱们自忖打不过张丹枫的话,这个办法,还是值得冒险一试。”

    过了一会,才听得余峻峰说道:“据我所知,厉抗天在三年前已经和鸠盘婆及六阳真君来过石林,但直到现在,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给张丹枫杀了,还是张丹枫给他们杀了?又或者他们都已同归于尽了?不过,纵使作最坏的打算,是他们给张丹枫杀了,张丹枫年纪老迈,经过这场恶斗,也一定元气大伤。凭我的快刀,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了!”

    龙成斌道:“那么咱们是决定硬来啦?”

    余峻峰沉吟片刻,说道:“咱们的来意,本是想探明虚实的。你先进去看一看也好,我伏在暗处”

    说话之间,他们已是将要踏进剑湖的入口。

    陈石星按捺不住,一跃而出,喝道:“鼠辈敢来骚扰我的师父!”

    龙成斌大吃一惊,叫道:“小兄弟,你”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唰的一剑向他刺去!

    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龙成斌手中的长剑已是给削为两段。百忙中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三丈开外,只觉头皮一片沁凉。把手一摸,半边头发也给削去了。

    照面一招,陈石星就不但削断他的兵刃,还险些割掉他的头皮,龙成斌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陈石星也是颇感意外。

    原来陈石星宅心仁厚,他这一剑并非想取龙成斌的性命,而是想刺中他的穴道的。三年之前,龙成斌的本领虽然比他高明,但相差也没多少,故此,陈石星并没使无名剑法的绝妙杀手。他以为龙成斌根本无法招架他的快剑,就会给他刺中穴道。

    但结果却是,龙成斌的兵刃虽给削断,但毕竟是双剑相交了,亦即是他最少已能够招架一招了。而且陈石星也没刺中他的穴道。

    “这是他的剑法比前高明了呢?还是我所学的剑法其实没有真正练成呢?”陈石星在颇感意外的情形之下,不觉怔一了怔。

    龙成斌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在乱石丛中,尖声叫道:“这小子厉害得很,余庄主,余庄主,你、你快来呀!”

    余峻峰根本没有看见他们过招的情形。

    他踏进剑湖的入口,目光就给湖边的两座坟墓吸引住了。

    一座是“天竺友人黑白摩诃之墓”墓碑是张丹枫刻的。

    一座是“张大侠丹枫之墓”下书“弟子陈石星立”墓碑是陈石星刻的。

    余峻峰看见这两座坟墓,他的欢喜,就像龙成斌的吃惊一样,同样都是非同小可!在龙成斌尖叫之时,他也狂喜叫道:“张丹枫已经死了,已经死啦!”

    余峻峰最忌惮的张丹枫已经死了,张丹枫最得力的帮手,武功在他之上的黑白摩诃也已死了,余峻峰哪里还会把陈石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内?

    “嘿嘿,这小子有什么厉害?龙相公,你若害怕,躲远些,让我将他收拾!”余峻峰回过头来,哈哈笑道。

    陈石星缺乏自信,他知道余峻峰是武林中顶尖儿的角色,远非龙成斌所能相比,心里想道:“打恐怕是打他不过的,不过今日却是非和他拼命不可!”于是唰的一剑,就是杀手绝招。

    余峻峰见多识广,但一看陈石星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青城派的“峰回路转”又似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剑势如环,奇幻莫测,不觉一怔:“这是什么剑法?”

    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剑尖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倏然间已是直指面门,耀眼生花!

    余峻峰霍的一个凤点头,快刀削出,以攻为守,还了一招。

    刀剑并没相交,但听得“嗤”的一声,余峻峰的衣袖给削去一幅,陈石星的腰带,却也给余峻峰的快刀削断。兵刃并没有碰着,彼此吃了点小亏,损了衣物。这是由于双方抢攻,出手都快的缘故。

    但其实陈石星这一招杀手,本来可以令得余峻峰不死也要受伤的,只因他缺乏自信,难免慌张,这才给余峻峰打成平手。

    余峻峰暗暗一惊:“这小子果然有几分功夫。”但他还不知道,陈石星的本领其实尚未发挥出来。吃了小亏,大怒喝道:“好小子,胆敢和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姓余的不杀了你,誓不为人!哼,哼,杀了你,再挖张丹枫的坟墓!”

    陈石星一听他要挖师父的坟,火气就大了,喝道:“你敢!”就在说话之间,余峻峰已是一口气斫出六六三十六刀,有的是一招三式,有的是一招四式,但总而言之,早已是过了十招开外。陈石星也还了七剑,中间只有一次刀剑相交,余峻峰的刀锋损了一个缺口。

    陈石星冷笑道:“十招早已过了,你誓不为人是不是?不过你本来就不是人,我也不必和你计较了。”

    余峻峰满面通红,忍住心头怒火,想道:“这小子用的是宝剑,我得把闪电刀法施展出来,别让他削断我的兵刃!”于是咬牙狠斗,快刀越展越快,恍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

    陈石星记着张丹枫所传的“目中有敌,心中无故”的要诀,目光所注,只是对方的剑尖。敌人是强是弱,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无名剑法”讲究的是临机应变,自然妙成。敌人一刀劈来,己方自然而然的就会变出最恰当的应招,并无一定章法,却又是融汇各家之长。余峻峰急攻不下,只觉对方的奇招妙着,层出不穷。他的刀法本来是以变化繁复著称的,但陈石星的剑法、瞬息百变,繁复精微还在他的刀法之上。余峰峰不由得越打越是吃惊。

    陈石星初时殊无自信,打了一会,却反而气定神闲了。心里想道:“奇怪,三年之前,我看他的刀法,快得看也看不清楚,但现在看来,却也寻常,似乎还不及三年之前的奇快。怎的在这三年之中,他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呢?”

    其实并不是余峻峰退步,而是陈石星的进步远在对方之上。此消彼长,是以余峻峰的所谓“闪电快刀”在他眼中已是甚属平常。

    双方越斗越紧,陈石星的无名剑法展开,在不知不觉之间,己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剑影刀光,急如掣电。在余峻峰看来,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陈石星的影子。此时方始暗暗后悔,不该太过轻敌,但悔之已晚,此时他想要逃走,亦已冲不破陈石星的剑幕了。

    斗到酣处,陈石星的白虹宝剑陡地反手一圈,剑花锗落,宛如洒下满天繁星,把余峻峰荡起的一圈圈“刀浪”全部反逼回去,余峻峰大叫一声,倏地倒纵出三丈开外。

    陈石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他尚未落败,怎的就要逃跑,莫非是计?”喝道:“有胆的你再来和我斗三百招!”口中说话,横剑当胸,凝神待敌。

    只见余峻峰晃了两晃,嘴角沁出血水,忽地“卜通”一声,就倒下去。

    陈石星还不敢相信这个大名鼎鼎的“刀王”真的已经被自己杀了。过了一会,不见余峻峰动弹,他走上前去,一脚把余峻峰赐得在地上翻了两翻,这才知道,余峻峰确实已经死了。

    陈石星又惊又喜“早知他如此不济事,我刚才出手应该稍轻一些,留下一个活口。”

    原来陈石屋由于缺乏自信,深恐不是“刀王”之敌,是以在一有机会可乘之时,自然而然的便是全力进击。最后的一剑,他已是刺着对方的死穴,但他自己却未知道。

    陈石星不觉有点后悔,心想早知可以胜得了他,应该将他生擒更好。他是想从余峻峰口中,盘问出口供,好解决他心里的一个疑问——“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否和他们一党,现在余峻峰已死,这个闷葫芦只好留在心里了。

    但死了一个余峻峰,还有一个龙成斌。“龙成斌大概也会知道他们同党的一点秘密吧?”

    “龙成斌,你出来,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和我说实话!”陈石星叫道。

    石林寂寂,唯闻水声。哪里有人回答?

    陈石星找遍石林,龙成斌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应该离开石林了。其实用不着盘问余峻峰,我爷爷之死,即使不是雷震岳亲手杀的,也必定是他所害无疑。不然那日在七星岩之事,哪有如此凑巧,龙成斌这小子慢慢再找他算帐吧,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一一去做呢!”陈石星回到石窟,收拾行囊,眼光一瞥,看见黑白摩诃留下的绿玉杖,不觉有点踌躇。黑白摩诃临死之前,是曾拜托张丹枫代为保管,留待他的天竺弟子前来讨取的。但他的天竺弟子,却一直没有来到。

    这两根绿玉杖和白虹、青冥两把宝剑,都是稀世之宝,但宝剑容易携带,两根绿玉杖带在身边,却是惹人注目,且也不易收藏。陈石星只好把它埋在石窟之中,出去的时候,用大石堵上。从剑峰下面望上去,倘非本来就知道剑峰上有这个石窟秘密的人,根本无从发现。剑峰峭立如笔,能够爬上去的人已经不多,能够发现这个石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万一给人偷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在师父坟前默祷:“弟子今天要和你老人家告别了,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你办到。求师父在天之灵,保佑弟子能报大仇。”在师父坟前重弹一遍“广陵散”作为告别的祭札。

    一阙告终,既有伤心出有欣慰。心里想道:“‘广陵散’曾经失传千年,但师父的剑法却是不会变成广陵剑吧?我会将他交给霍师兄,让他发扬光大,传之后世的。”他知道师父晚年最大的心事,就是恐怕自己所创造的无名剑法好像“广陵散”一样,变成绝响。

    走出石林,阳光满地,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的心里却是有着阴霾。

    走出石林,天地豁然开阔,但茫茫人海欲何之,倒是令得陈石星费煞踌躇了。

    故园风物惹相思,何况他爷爷的大仇也正待他回乡去报。

    不过他虽然起了还乡之念,却并没有便即还乡。

    因为还有比报仇更紧要的事情待他去办。

    “死别生离,同属伤心恨事。我的爷爷死了,我明明知道回去见不到他,我还是想要回到他的坟前祭扫,那位云姑娘,等了三年,仍然未见她的爹爹回来,恐怕早已望眼欲穿了。唉,亲人死生未卜,她这份长时间忧急等待的心情,只怕也是比起业已知道亲人的死讯,更加痛苦吧?”

    陈石星再又想道:“前日那些难民告诉我,瓦刺的大军,正在雁门关外集绪,准备随时进犯中原。云大侠的家乡在山西大同府,那正是雁门关所在之地。假如我不及早找她,战事一起,马乱兵荒,那就不容易找到她了。而且她是一个单身女子,纵有武功,在战乱之中,乏人照顾,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她有什么意外,我又怎么对得起师父临终的嘱咐?怎么对得起云大侠对我的信赖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大侠的遗物和师母这把青冥宝剑,都是要我交给那位云姑娘的。这桩事情,应该先办!我不能让她再焦急的等待下去了,爷爷的大仇,反正我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去报,那也不迟。”

    陈石星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缓报仇,先到大同府去找云浩的女儿。

    从石林到山西的大同府,这是比回乡更为遥远的路程。

    他到山区的小镇买了一匹健骡代步,并向外地逃难来的商人打听往大同府的走法。那些人听说他要去大同府,都很诧异,不过还是详细的告诉了他。。

    一条路是向南走,再折而北走,经川东,出湖北,入河南再进山西。这条路比较安全,但路途较长,恐怕最少也得走三个多月。

    一条路是向北走,从大理入川西,径入汉中,再经陕北便可直入山西。这条路快捷许多,不过走的多是山路,难行得多。沿途也不平安。但走得快的话,两个月就可到达目的地了。

    陈石星急于了此大事,决定采取后一种走法!

    从石林到大理,一千多里路程,全是山地高原,盘旋曲折,险峻崎岖。往往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后面的人,抬头但见前人履底,前面的人,俯视可见后人发顶。尤其在山勒转弯之处,更是越盘越高,越上越险。前头的路,分明就在眼前,往往也要走个半枝香的时刻。幸而他挑选的那头骡子,虽然其貌不扬,却是擅于行走山路。

    走了四五天,还是在丛山峻岭之中,罕遇行人。好在云南有花国之称,气候又特别好。一路上鸟语花香,山奇水丽,陈石星倒也不觉寂寞。

    这日陈石星正在骑骡转过一个山坳,盘旋而上之时,忽听得有人歌道:“黄鹤之飞尚不过,猿猱欲度愁攀缘。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瞳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方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地,冰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噬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作的蜀道难中的一段,陈石星心里想道:“人家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没有走过蜀道,不知是否夸张。但这段山路,确是难行,料想蜀道亦不过如此?”

    那人放歌未已,一个女子已是笑了起来,说道:“表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说一个难字,怎的你也后悔此行了么?”那男子说道:“我是怕你过不惯风霜之苦。刚才你不是还在想着家吗?”那女子笑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读这一首诗,乃是讽刺我的。”

    那男子笑道:“把你比作李白,那也不能算是讽刺你呀。思念家乡,乃是人之常情,是以,以李白的豪气薄云,亦自不禁有蜀道难行之叹。这首诗我还没有念完呢,后面有两句是——”

    那女子抢先念了出来:“是不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那男子道:“不错,要是你当真思家的话,那我就要改两个字奉赠你了——大理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那女子噗嗤一笑,说道:“表哥,你误解了李白的诗意了?”

    那男子道:“请教。”

    那女子说道:“这首诗是李白因永王一案,被皇帝放逐,从四川回家的中途写的。”

    唐“永王”李嶙因和哥哥李亨(即后来的唐肃宗)争帝失败,李白曾任永王幕僚,因而也被放逐。

    那男子道:“不错,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时候。”那女子笑道:“你知道就好,李自由于宦途失意,故而想要早日还家。但蜀道难行,想要归家归不得,故而李白这首诗最后两句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他平生最爱游览名山大川,要不是因为失意思家也不会有‘蜀道难’之叹。他不是真正的畏难,而是由于失意,由于思家。你怎可厚诬古人。”

    那男子笑道:“那么你呢?”那女子说道:“我和李白刚好相反,这次能够来大理,正是我认为最得意的事。”

    那男子道:“为什么?”

    那女子娇声嗲气的说道:“你是明知故问,我,我不说!”那男子道:“我要你说。”过了片刻,才听得那女子低声说道:“因为我是和你在一起呀!”陈石星虽然只是闻其声,未见其人,但也可以想像得到,那位可爱的姑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杏脸晕红,眼波欲流。

    陈石星骑骡走出山坡,看见那棵大青树下,除了这双情侣之外,还系着两匹白马,配上银鞍,相得益彰,令人更感到光彩夺目,陈石星虽然不懂相马,也知这两匹白马定非凡品,不由得暗暗喝采,心里想道:“是要有这样两匹壮美的名驹,才配得上他们俊雅的主人。”他乘坐的那头黑骡,也不知是否因为走了几天山路,未曾见过“同类”甚感寂寞,发现了前面这两匹白马,不由得发出欢喜的嘶鸣。那两匹白马对它却似不屑一顾的样子,仍然低头吃草,毫无反应。陈石星心中暗暗好笑:“你这头丑陋的驴子,不知自量,想要高教,人家可不愿意和你交朋友呢。”

    那少女看见有人走近,不好意思再谈情话,换过话题说道:“一路上人说,天子庙坡最高,红崖坡最险,果然名不虚传。”

    陈石星想道:“原来这里已经是红崖坡了。”他曾向土人打探路程,知道过了红崖坡之后,再走两天,便可到达大理,未来两天的路程,好走得多。精神为之一振。

    那男子道:“一路上人们也说,大理风景最佳。经过险阻的路程,才更显得那是桃源福地。我看这是天公有意安排,必须先历艰难,然后才可享受安乐。世事如此,行路亦然。!

    陈石星如闻生公说法,暗暗点头“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很有意思。”不觉油然而生和对方结交之念,于是遂下骡步行,牵着他的那头“其貌不扬”的骡子,走到另一顶大青树下歇息。

    那少女看见陈石星像个乡下少年模样,一身残旧得褪了色的衣裳沾满尘土,却背着一具古琴,不觉有点诧异,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转过了头,和她表哥说话。她的表哥对陈石星似乎更注意,但也没有和他搭讪,还好像特地对陈石星装出冷淡的神气。

    陈石星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陈石星啊陈石星,你笑骡子不知自量,岂知你在人家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头丑陋的笨骡?”

    本来他只要一弹古琴,定然可以引得那个少年先来和他攀谈,但他随即又想:“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的外表谈吐,龙成斌何尝不是满肚文才,谈吐不俗?当然这个少年未必就是龙成斌那一类人,但只听了他的几句谈话,就想和他结交,那也未免太幼稚了。何况人家是一对情侣,你凑上前去,不是更惹得人家讨厌么?”

    心念未已,只见那少女已经站了起来,说道:“表哥,咱们走吧!”

    那少年道:“对,早点赶路,说不定明天中午就可以赶到大理。”两人跨上坐骑,绝尘而去。

    陈石星不便立即就走,仍然坐在树下歇息。但见那少年走过前面那个山坳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回头向他望了一眼。跟着与那少女并辔而行,嘀嘀咕咕的在她耳边似乎说了几句不想让陈石星听见的私话。

    原来这少年是个有经验的江湖行家,比他的表妹细心得多,他的表妹只注意到陈石星那具古琴,他却察觉陈石星身上藏有两把宝剑。这对情侣刚刚走了不久,忽听得“呜”的一声,掠过空际,那是响箭的声音。跟着一阵山风吹来,隐隐听得远处似乎有许多人在大声吃喝。

    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跨上骡背,跑出山坳去看、只见在山前面大约二三里路的山坡之上,那对情侣已是陷入贼人的埋伏。

    原来山坡上长满高逾人头的茅革,那伙强盗埋伏在茅草丛中。待他们经过之时,茅草丛中突然伸出几枝挠钩,那少女冷不及防,马失前蹄,跌下马背。那少年好快的身手,就在这瞬息之间,只见他马鞭一卷,那少女未沾地,已是给他马鞭卷着,少女一握马鞭,登时一个翻身,跨上她表哥的坐骑。但她自己乘坐的那匹白马,却已给一个强盗头子捉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伙强盗一拥而上。少年喝道:“好,我就给你这些小贼一点赏钱!”

    他身上没带暗器,随手撤出一把铜钱。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有三口兵刃给他打飞,两名强盗中了他的钱镖,倒在地上。

    但有一个魁梧的大汉,却是厉害得很,一伸手就把那少年掷出的铜钱接了五枚,反打回去。少年一记劈空拳把五枚铜钱震落,但其中一枚几乎是擦着少女的鬓边飞过。可见那大汉的内力,实是不弱于这个少年。

    少女叫道:“表哥,我的短剑——”原来她心爱的一把短剑在她跌下马背的时候,刚拔出鞘,就因拿捏不牢,落在地上了。

    少年又再拨转马头,马鞭一挥把地上的短剑,连同剑鞘都备起来,拿下剑鞘,却让马鞭仍然卷着短剑,倏的又挥出去,他的马鞭比普遍的马鞭长得多,正好可以当作软鞭使用。

    他用马鞭卷着短剑唰的刺将出去,居然如臂使指,吓得本领高强的盗魁也不禁为之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把短剑收回,和那少女合乘一骑,冲出包围去了。

    少女似乎心有不甘,说道“表哥、咱们的坐骑本来是成双作对的”话中之意,自是舍不得她的那匹坐骑落在强盗手中。

    少年低声笑道:“表妹,只要咱们人能成双,马儿暂时失掉伴侣,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将来还可以把它抢回来的。”

    少女面上一红,说道:“表哥,你说得不错,咱们快走!”她也知道,在目前的情势之下,表哥的武艺虽然高强,亦是寡不敌众。既然她不愿意表哥为一匹白马拼的,只好忍痛抛弃它了。

    他们合乘的那匹白马冲出包围圈,跑得飞快。盗魁用重手法射出三支飞镖,两支飞嫖给少年马鞭打落,第三支飞镖已是落在他们后面十数步之遥了。

    盗魁道:“可惜,可惜,眼看到了口的馒头又给溜了。”他手下一个头目安慰他道:“好在咱们已抢到一匹骏马,也算不虚此行。”

    另一个强盗头子是这盗魁的副手,此时正在驯服从少女手中抢来的那匹白马。

    那匹白马给挠钩伤了腿,但仍是不甘驯服。盗魁的副手骑着它试跑,它忽地人立长嘶,强盗几乎给它抛下马背。

    盗魁眉头一皱,说道:“老二,让我来!”

    那二头领满面通红,说道:“这匹马野性难驯,恐怕是只有大哥的神力才能降伏。”

    盔魁正要走过去接替他,忽听得手下叫道:“咦,又有一个人来了。”盗魁回过头来一望,只见一个好似乡下人模样的少年,骑着一匹又瘦又黑的骡子,从山坳那边飞跑过来。这少年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腰间胀鼓鼓的,落在这盗魁的眼里,却一眼看得出是藏着两把一长一短的剑。“这小子倒似乎有点邪门。”盗魁心想,当下喝道:“兀这小子,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陈石星道:“你们又是些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群盗轰然大笑,说道:“原来是个傻小子,大哥,别理会他,干脆将他干了。”

    乱箭纷飞,已是向着陈石星射去。陈石星挥袖成风,荡开乱箭。但他护得了人,护不了胯下的坐骑。那头黑骡中了几箭,哀嘶倒地。陈石星跳了下来,叫道:“我这匹骡子是我全副家当,给你们杀了,你们须得赔我!”

    群盗纷纷笑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我们是杀了人也不偿命的,杀了你一头骡子,你居然敢要我们陪偿!”盗魁喝道:“好,你来吧,拿出来一点玩艺给我看看,我看得上眼,就赔给你。”

    陈石星道:“我只知道捕鱼打鸟,别的‘玩艺’是没有的。但我也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正理,你们不赔我,我可不依!”他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在短距离内,跑得比马还快。说时迟,那时快,已是像旋风一样跑上了群盗所在的山坡。

    群盗此时方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乡下少年,原来身怀绝技,但欺负他单身一个,却也并不怎样将他放在眼内。当下便即一拥而上。

    盗魁叫道:“你们小心了!”话犹未了,陡然间只见精芒电射,陈石星剑已出鞘了。

    连这盗魁也还未曾看得清楚,围攻陈石星的七八名强盗,已是全都倒地。这伙强盗总共不过十多个人,一下子就折了过半。

    倒在地上的强盗哼也不哼一声,身上也没鲜血流出。余盗大骇叫道:“不好,这小子会妖法!”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同党是给陈石星以迅捷无伦的剑法刺着了麻穴,只道是已经给“妖法”害死了。

    那盗魁又惊又恐,在马背上层高临下,厚背斫山刀一招“力劈华山”向着陈石星的天灵盖直剁下来。陈石星挥剑招架,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盗魁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给他削断了刀头。但陈石星的腕口也是一阵酸麻,白虹宝剑几乎掌握不牢。

    这盗魁也真顽强,断了兵刃,立即从一个小头目手中接过一根熟铜棍,以“泰山压顶”之势,向陈石星猛击。大声喝道:“你有宝剑,我也不怕。有本领,你把这根铜棍也削断吧!”铜棍是重兵器,宝剑虽利,要想一下削跌也是不能。盗魁的气力比陈石星大得多,而且一在马上,一在地下,陈石星先吃了亏。一阵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盗魁的熟铜棍损了一个缺口。陈石星却给这股猛力一震,跌在地上。

    (youth:按羽生所写,这种功夫怎能浪荡江湖?与出石林前轻松杀掉天下第一刀法名家是否有些矛盾呢?)

    盗魁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又是一棍向着陈石星打去。另外四个骑马的强盗也都放马向他冲来,想要把他踏成肉泥。

    好个陈石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鲤鱼打挺,已是跳将起来,这三年来在石林所练的上乘轻功登时派上了用场!

    四匹向他猛冲过来的快马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一个“旱地拔葱”身形平地拔起,跃起一丈多高,比骑在马上那个盗魁还高出半个头。陈石星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的骡子你非赔不可。”唰的一剑,凌空刺下。这一招名为“鹏捕九霄”不但剑势凌厉,而且奇幻莫测。盗魁武艺虽高,哪曾见过这等奥妙的上乘剑法,他的那根八尺多长的熟铜棍还未来得撤回来招架,已是给陈石星一剑刺个正着。

    这一下主客易势,盗魁给他迫得跳下马背,陈石星却已抢了他那匹坐骑,稳坐雕鞍,冷笑喝道:“不服气的换马再来打过!”盗魁心知肚明,对方实是手下留情,否则自己纵然能够保全性命,琵琶骨一断,武功也是废了,这一下盗魁吓得心胆俱寒,哪里还敢恋战,连忙跳上一匹空骑,逃下山去。

    盗魁一走,那四个骑着马的强盗当然也跟着走了。

    此时除了那七八个被陈石星刺着穴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强盗之外,剩下来的就只是那个二头领了。

    他不是不想逃跑,但那匹白马,却不听他使唤。

    陈石星自言自语道:“这匹坐骑比我的骡子差得多了,健骡换劣马,我可是大大的吃亏。嘿,你这厮骑的这匹白马倒还可以将就,就拿这匹白马来抵偿吧!”

    那个二头领见他跑来,而胯下的白马又不肯跑路,只是在原地打着圈儿,时不时还冷不防的给他来个虎跳。这二头领束手无策,眼见陈石星已是拦住他的马头,不由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好汉高抬贵手,我赔给你!白马你牵去吧!”他惊惶失措之际,那匹白马又是一个虎跳,把他抛下马来。

    陈石星冷笑道:“你这是慷他人之慨,我可不领你的情,给我滚吧!”那二头领摔得面青唇肿,连忙和衣滚下山坡,哪里还敢作声。陈石星拍一拍那匹白马,笑道:“你可别向我发臭脾气,我送你去见你的主人。”这匹白马果然似乎颇有灵性,俯首贴耳的依偎着他。陈石星给它在前蹄的伤处敷上了金创药,那匹马就在他的面前屈下四蹄,矮了身躯,好像是示意请他骑上。”

    陈石星本来舍不得就骑它的,见它这样的善解人意,而伤得也还不算很重,于是笑道:“好,我知道你急于要见主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从红崖坡到大理,不到三百里,以这匹白马平日的脚力,一天就可走到。但陈石星怜惜它腿伤未愈,不忍叫它跑太快,故此在途中又歇宿一宵。

    第二天一早起来,走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中午时分,转出山墩,但望见一座黑蓝色的像是从地底突然涌出的高山巍然耸立面前,开始只见山峰,渐渐看到山脚,看到山脚的时候,在山的东面也看到了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湖水。途人告诉他道:“下去便是下关,从下关再走,没多久就可到大理了,你看这座山便是有名的苍山,这个湖便是有名的洱海。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著名的风花雪月的四景。”

    陈石星谢过途人,策马续行,心里想道:“那少年说是要和他的表妹一同到大理去的,他们想必昨天已经到了,但愿他们还没离开,在大理可以碰见。要知陈石星心地纯良,那对情侣虽然对他神情倨傲,但他知道他们一定不是坏人,是以宁愿自己在大理多耽搁两天,也要找着他们,让白马重归故主。他策马跑快一些,果然没有多久,便到下关,苍山洱海的面目已是完全豁露。

    “下关”坐落在苍山洱海的南边,依傍着苍山十九峰南端最末一峰的斜阳峰,面临洱海的一角,从洱海泻出来的水,绕过这座山城,穿过一个山口一个山口,流入漾鼻河。到了下关,大风陡起,一眼望去,洱海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掀起了奔腾的波涛,浪花卷着烟雾,随风飞舞,这景色含陈石星想起了漓江的落日,不过漓江乃是轻波荡漾,和目前的波涛拍岸的洱海不同。陈石星给眼前的景色撩起了阵阵乡思,心里想道:“拿漓江来比洱海,一个是‘清丽’,一个是‘壮丽”可说是各有千秋,只不知苍山的景色又是如何、比得上普陀山否?”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陈石星记挂着自己到了大理还要寻人,只好放弃欣赏美丽的景色,放马奔驰,路旁游人啧啧赞叹道:“你们看,这匹白马!啊,跑得真快,我可从没见过跑得这样快的马。”

    入黑之后,陈石星到了大理,找一间客店住下。第二天出去打听,但因他既不知道那对情侣的名字,又不知他们是路过还是要到大理住下的,什么都说不清楚,打听了一整天都没结果。

    第三天陈石星得了一个主意“与其我去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寻找我。苍山洱海是大理著名的风景,既然到了大理,苍山不可不游。”于是一大清早起来,便即骑上白马,特地从几条繁盛的街市经过,向闲人打听得苍山的走法,这才缓缓策马出城。其实他在客店里早已打听清楚了,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那一双情侣得知他的行踪而已。

    乘船渡过洱海,到了苍山脚下,只见山顶积雪覆盖,在积雪中露出一点点苍翠的山色,陈石星赞叹道:“怪不得苍山又名点苍山,真的名不虚传。”从山脚望上去,又见层层白云笼罩,好像一条白玉宝带,围绕了苍山十九峰。舟子告诉他,当地人称这景致为“玉带苍山”陈石星笑道:“这名称可更雅了。”舟子说道:“我是粗人,不懂什么是雅,什么是俗,不过客官如果要游苍山,还是步行的好。”陈石星笑道:“我知道,走马观花,尚且是大刹风景之事,何况是游苍山。”

    陈石星舍舟登算,牵着白马,走上苍山。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涧,美景目不胜收。十八条溪流犹如人体的脉络一样,穿插在群峰之间,通到洱海。苍山顶上的积雪虽是终年不化,山坡的气候却暖洋洋的恰似江南暮春,长满了如茵的绿草和万紫千红的花朵。陈石星禁不住欢喜赞叹,想道:“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山之一,和普陀山相比可说是各有千秋。”

    山上游人稀少,但有碰上他的,亦是无不赞他的这匹白马。陈石星心里有事,暗自想道:“接连两天,我带了它亮相,假如它的主人是在大理,想必亦有所闻了,我且回去再说。”

    陈石星下了苍山,在芦花深处唤出扁舟,舟子笑道:“相公这么快就回去了?”

    陈石星道:“苍山九溪十八涧,一天半日,哪里能够遍游?我在山上虽没骑马,也等于走马看花了。”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望洱海又是一番景色,但见湖光似镜(云南人习惯把大湖称为“海”洱海其实是内陆的大湖),湖面上归帆点点,令人感到宁静幽美。湖岸遍植垂杨,细嫩的枝条,飘曳水面,好似欲系行舟。湖面水鸟低飞,水底锦鳞游泳,景物如诗似画。陈石星想起三天前的恶斗,恍如一梦。正在欣赏山色湖光,忽见有一条装饰得甚为华美的画航顺流而下。

    舟子似乎有点诧异,说道:“小王子游兴倒是不浅,这么晚了,还来洱海泛舟。你都已经游罢苍山,要回去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是段府的小王爷吗?”

    舟子笑道:“我们大理,除了段府,还有哪位小王爷?老王爷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名叫做剑平。”

    原来大理古号南诏,在唐末宋初,自成一国。

    开国的皇帝名叫段吉城,也是他们段家的始祖。到了明代,明成祖把大理收归版图,段家虽然失了政权,仍然世袭王爵,在洱海之旁蛇骨塔边,建有一座王府。陈石星未到大理,早已知道。

    陈石星随口问道:“这位小王爷很喜欢出来游玩的吗?”

    舟子说道:“不错,这位小王爷常常出来玩的。他对人很和气的,往常见到我也打招呼,丝毫没摆小王爷的架子。”

    陈石星心不在焉,但见舟子谈兴正浓,姑且与他闲聊,说道:“是吗?这倒真是难得。”

    舟子说道:“是呀,我们这位小王爷的确是位难得的人物。听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武艺也非常好。王府那么多武师,能够跟他过招的也没几个。不过只有一样不好。”

    陈石星道:“什么不好?”

    舟子笑道:“也不是什么不好。不过我们是他的属下的百姓,大家都爱戴他,他没有如我们所盼,所以我们觉得有点遗憾罢了。”陈石星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舟子说道:“他直到现在还没成亲。”

    陈石星笑道:“是不是老王爷觉得他年纪还小,故此尚未给他定亲。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呀。”

    舟子说道:“我们习惯叫他小王爷,其实年纪也不算小了,有二十七八岁啦。”

    陈石星笑道:“他既然是文武全材,当然要一个配得上他的妻子。佳偶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舟子说道“相公,你这话说得不错。老王爷宠爱他,婚事由他作主。到王府说亲的人不知多少,可都碰了他的钉子?”

    说话之间,顺流而下的那条画肪和他们的小舟距离又近了许多。

    忽听得有叮咚的琴声起自画舫,陈石星一听不觉呆了。

    舟子说:“小王爷常常喜欢在游湖的时候,在船中和客人下棋或者自己弹琴的。”言下之意,似乎觉得陈石星未免少见多怪。

    但陈石星却并非因为这位小王爷懂得弹琴而感奇怪。

    他是为了那熟悉的琴音而感到诧异。虽然只要会弹,每一张琴都能发出乐声。但不同的木材配上琴弦,弹奏出来,就会有不同的音质。时间久远的古琴和制成才不过一年半截的新琴,发出的琴音也是大有分别。甚至同样的材料,同一时间制造,大匠巧手造成的乐器,音色也要比拙匠优美得多;这只有内行的人,才能从细微处分别出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琴韵悠扬,从小王爷的画舫中飘送过来,陈石星一听,就知是他的那张家传古琴!他离开客店的时候,是把这张古琴交托给掌柜保管的。在他的眼中,自是无价之宝,在不识贷的别人眼中,不过是一段烂木头。因此他也放心让那掌柜替他保管。但现在却听到了这张古琴发出的琴声!

    是掌柜的擅自拿去送给小王爷呢?还是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小王爷也有一张古琴和他的家传之宝完全相同的呢?舟子见他听得出神,说道:“客官,敢情你是个知音的人?我们的小王爷弹得好不好?”

    陈石星茫然说道:“好,弹得很好!”心中则是在想:“假如当真是我那张古琴,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愿招惹王府的人,可是这张古琴是他的家传之宝,他是决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的。

    顺流而下的画舫和他的小舟,距离更加近了。画舱珠帘半卷,可以看得见舱中的情景了。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面前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几案,案上放着一张琴。陈石星一望过去。心头就止不住卜通通的跳,这张琴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可不正是他的爷爷临死时候交给他的那张古琴?

    两个丫环装束的少女侍立在旁,一个正在给几上的檀香炉子添香,一个则正在笑着对那公子说道“小王爷,你再弹一个小曲给我们听好不好?”

    小王爷道:“你喜欢听什么?”

    那丫环道:“我记得从前有个外来的老和尚,遁迹苍山,他很喜爱大理的风景,曾经写了一首是吟咏洱海波平如镜之时的风光的,这首诗谱成的琴曲,可不正道合现在弹吗?”小王爷笑道:“你的腹笆倒是很富,好,那么我来弹,你来唱吧。”琴声再起,那舟子却悄悄的把陈石星拉近他的身旁。

    陈石星愕然看他,舟子在他耳边低声说:“客官,你回舱去吧,别这样瞧着人家的丫环!”陈石星面上一红,心里想道:“不错,我这样盯着她们来看,可能令那位小王爷也误会了。”于是只好钻进舱中。不过心里仍是不住在想:“我的那张古琴,我的那张古琴,可怎么办?”

    只听得那小丫环曼声唱道:“凫雁哆碟菱劳光,翡翠摇裔兰苕香。古寺双林带烟郭,平湖十里通春航。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苍海泛舟看明月,浮萍梗泛悲苍茫。”

    一曲告终,画舫和小舟已是迎头碰上。陈石星听得悠然神往,并非是因为小王爷弹得好。虽然小王爷的琴艺也算不错,但在陈石星听来,却也平常。他是因为这支琴曲撩起他的乡思。

    “远梦似曾经此地,游了恍疑归故乡。”洱海的景色正似漓江,但现在他却只能在洱海上,看着“浮萍梗泛悲苍茫”了。

    画舫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那丫环说道:“咦,小王爷,你看那匹白马!”陈石星的那匹白马是系在船头的。

    小王爷“唔”了一声,似乎轻轻的说了几句话,陈石星躲在舱里听不清楚。

    两舟相接,画舫珠帘垂下,陈石星的舟子把小船停住,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小王爷叫我向你问好。”

    舟子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不敢当,请你代我向小王爷请安。”

    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你船上的客人是谁?”

    陈石星心头卜通通的跳,心道:“来了,来了。”

    舟子说道:“是游山的少年客人。”

    画舫的舟子说道:“小王爷叫我传话,说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石星的舟子不懂什么叫做“不情之请”但也懂得大概是小王爷有什么事叫他做,连忙说道:“小王爷这样客气,折杀小人了。请吩咐吧。”

    画舫的舟子道:“小王爷想请你们船上这位客人过来一叙。”

    舟子又惊又喜,连忙进去低声问陈石星道:“客官,原来你和小王爷是相识的吗?”陈石星道:“要是我和他相识,刚才也不会向你询问了。”舟子说道:“但小王爷请你过去呢,你——。

    陈石星暗自思量:“我虽然不想惹事,但事情找到我的头上,要躲也是躲不开的了。”于是说道:“小王爷给我面子,我不去岂非不识抬举?”舟子说道:“是呀,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福气呢。”此时两条船并排停在湖中,舟子放下踏板与画舫相连,帮陈石星把那匹白马牵了过去。小王爷的手下给了舟子赏钱,说道:“这位客人,我们会送他回去,你不用等候了。”舟子诺诺连声,撑了小船离开。小王爷段剑平拉起珠帘,站起来道:“佳客远临,请恕失迎。”陈石星道:“山野草民,承蒙青眼,荣宠何似。但不知素不相识,小王爷何故见召?”

    陈石星说话的时候,眼睛可没有看着小王爷,那张古琴就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又看,可正是他的那张家传之宝的古琴。

    小丫环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和客人这样文绉绉的说话,不嫌有点酸气么?”

    段剑平笑道:“不错,佳客光临,客套话说得多反而俗了。我这次冒味相邀,也难怪客人心中疑惑,还是让我快点言归正传吧。我叫段剑平,请问兄台高性大名?”

    陈石星道了姓名之后,段剑平道:“陈兄,你目不转睛看这古琴,可是以前曾经见过?”

    陈石星下了决心,拼着得罪这位小王爷,于是也就不客气的说道:“我觉得有点奇怪!”段剑平道:“什么奇怪?”

    陈石星道:“实不相瞒,小人家里也有这样一张古琴。不料天地间竟有如此相似之物。”一面说话,一面把眼偷觑,看看小王爷有何反应。

    段剑平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却笑了一笑,说道:“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不过说起来或许有一点渊源。这段渊源,或许就是和这张古琴有关系的。”

    陈石星大惑不解,说道:“我从来没有到过大理。不知渊源从何而来?”

    段剑平道:“有一位天下无双的老琴师,也是姓陈,他自称琴翁,人家都称他为琴仙。不知这位陈琴翁是陈兄何人?”陈石星道:“正是家祖。”

    段剑平笑道:“这就对了,陈兄,你没有到过大理,令祖可是曾经到过大理的。”

    陈石星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段剑平道:“说起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只有七岁。”陈石星心想:“怪不得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段剑平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有七岁,印象却是极为深刻。令祖琴声一起,满堂宾客都听得如醉如痴。那天我本来要一个武师带我上苍山捉鸟儿玩的,听了令祖的弹琴,觉得比什么鸟儿的歌唱还要好听,这个约会也就忘了,害得那个武师白等一场。我记得十分清楚,令祖当时用来弹奏的那一张琴,就是现在摆在几上的这张古琴。当时我还曾经抚摸它,心想一块烂木头,几根琴弦,怎的在这位老大爷的手里,就能弄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接着哈哈笑道:“陈兄,这你可该明白了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如此说来,这张琴就是、就是——”

    段剑平说道:“一点不错,这张琴就是你家之物。但请你放心,我虽然不告而取,却并非想要你的。现在请你过来,为的就是物归原主。”陈石星道:“小王爷喜爱这张古琴,我本来应该送给小王爷的”话未说完,那小丫环已是笑道:“这怎么可以,你要是不拿回去,我们的小王爷岂不是要变成小贼了?”段剑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疑问,为什么我会到客店去擅自拿了你的东西?哈哈,陈兄,假如刚才你没有听见我用这张古琴弹奏出来的琴声,恐怕你未必会答应跟我见面吧?”陈石星心道:“这个倒是真的。”

    当然他不便直说出来,当下问道:“我还有一事未明,想要请教。小王爷怎么知道我有这张古琴?”

    段剑平道:“未到你住的客店之前,我也并不知道。我是特地去找你的。”陈石星已经猜着几分,故意说道:“这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但不知小王爷何事要屈驾来找小人?”

    段剑平道:“陈兄,请别这样客气,你再这样客气,就不是把我当作朋友了。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先简单的告诉你一句,为了这匹白马。”

    陈石星笑道:“这匹白马可不是我的!”

    段剑平道:“我知道。这是江南双侠中女侠钟敏秀的坐骑,对不对?”

    陈石星道:“江南双侠?”

    段剑平道:“哦,原来你还未知道他们的来历,杭州有两家武学世家,一家是郭家,一家是钟家。两家乃是姨表之亲,郭家的小主人名叫郭英扬,他的表妹叫钟敏秀。年纪虽然不大,在江南已经闯出很大名头,人称江南双侠。”

    除石星道:“不错,我所得他们是表兄妹相称,不过,这匹马我却是从强盗手中夺来的,说来话长——”

    段剑平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

    陈石星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剑平道:“江南双侠前两天来到大理,和我见了面,说起在红崖坡失了坐骑之事。今天有人告诉我,说是有这么一位从外地来的少年客人,骑了一匹白马,在西城的一家客店投宿。因此我就到那家客店找你。掌柜的说你往苍山游玩去了,大概是因为他要讨好我,把你寄存的东西也拿给我看。我认得这张古琴,深信陈琴翁的后人决不会是红崖坡的强盗一伙。”

    段剑平如此敬重他的爷爷,由于敬重他的爷爷,连带对他也是深信不疑,陈石星听了,不由得顿生知己之感,心里想道:“他喜爱这张古琴,我本来应该送给他的,只是爷爷的大仇未报,爷爷唯一的遗物,我还不能丢开,且待报了大仇,再酬知己吧,不过这匹白马却是可以交给他了。”

    主意打定,便即说道:“小王爷,我有一事求请。”

    段剑平道:“你我一见如故,陈兄不用客气,但请说吧。”

    陈石星道:“这匹白马请小王爷代为保管。”

    段剑平道:“我已经另外送了一匹好马给钟女侠代步了,虽然比不上这匹白马,也不会相差太远。江南双侠已经离开此地,白马留在我这里无甚大用,你是出门人。却是正好用得着它。”

    陈石星道:“正因为他们已经离开此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他们。而我又不能在大理等待他们回来,所以我想还是请小王爷代我交还原主的好。料想他们总是要回来再见小王爷的。”

    段剑平道:“这可说不定啊,或许他们回来的时候,也未必会经过大理的。而且,就算他们回来,恐怕也不是一年半截的事。”想了一想,忽地问道:“陈兄,请恕冒味,不知你是要上哪儿?”陈石星道:“我想到山西大同府去。”段剑平喜道:“那可好了,江南双侠也正是要到大同府去的。”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他们也要到那个地方?听说那个地方正在打仗呀!”

    段剑平道:“你不是也要去么?”

    陈石星道:“我是有点私事,不能不去。”

    段剑平笑道:“他们则是除了私事之外,还有公事,所以更加不能不去。”

    接着加以解释道:“想必你已知道,瓦刺有支骑兵,数月前已经侵入青海西康,可能西进,侵犯大理。不过这支骑兵,属于流寇性质,未足以成大患。我们自信,尚可抵御。但瓦刺的大军,却集结在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雁门关外有一支义军,首领是号称金刀寨主的周山民。江南双侠就是准备去助他一臂之力的。而我们也正要和金刀寨主联络,以收策应之效。”

    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只好由我骑这白马到大同府去再找他们了。不过——”

    段剑平道:“不过什么?”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我是初走江湖,和江湖上的人物无一相识,与金刀寨主更是没丝毫关系,的使我能够避开敌骑,出得了雁门关,恐怕也不易找到金刀寨主?”

    段剑平笑道:“金刀寨主的队伍,在雁门关外,据说是随时转移的。他固定的‘总舵’在什么地方,其实江南双侠和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却无须去找金刀寨主,到了大同,多半就可以打听得着他们的消息。”

    陈石星道:“大同府这样大,又是兵荒马乱之秋,怎生打听?”段剑平道:“有一位名闻天下的大侠,姓云名浩,你想必听人说过?”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虽然孤陋寡闻,云大侠的大名也是久仰的了。”心里想道:“听小王爷的语气,莫非他与江南双侠也是和云大侠相识的?”

    段剑平接着说道:“云浩的姑丈三十年前被武林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张丹枫,这位张大侠和先祖交情甚好,曾在我家住过,因此云大侠每次来到云南,都必定要特地来一趟大理,在我们家里小住几天。最后一次是三年多之前,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回家了没有?”陈石星心中悲痛,想道:“他是回老家去了。可惜这个‘老家’是在九泉之下,并非大同的那个老家。”但因他料段剑平毕竟还是初识,虽然是对他颇有知己之感,有了以前的经历,却也不敢就把自己和云浩的秘密都告诉他。

    段剑平继续说道:“不过,虽然云大侠尚未回家,他的女儿是一定会在家中的。对啦,我忘记告诉你,云大侠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云瑚。这位云姑娘也曾来过我们家里一次的。”

    说至此处,那小丫环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当然不会忘记这位云姑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小丫头,别打岔,我们在说正经事呢。”小丫环道:“我说的不是正经事么?”

    段剑平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江南双侠,到了大同,会先去云家。要是云大侠在家,当然最好,云大侠自然会帮忙他找着金刀寨主,如果不在家,那位云姑娘可能也有办法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已经打起仗来,连云姑娘也离开了。不过,无论如何,你到大同,还是可以试一试去找她的。希望你见着她,那也就可以得到江南双侠的消息了。”

    陈石星道:“好的,我一定替你去找这位云姑娘。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么?”小丫环再“噗嗤”一笑,说道:“对,万一江南双侠碰上什么意外的事情,去不成大同府的话,小王爷,你也可以有个人替你来做红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许你再打岔。”但仍然回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不过,陈兄,你给我带个口信也好。你告诉云姑娘,假如她要避难的话,欢迎她前来大理。”

    不知怎的,陈石星忽地感到有点酸味,暗自想道:“原来这位小王爷之所以迟迟不肯成家,乃是因为有了意中人的缘故。他的意中人就是云大侠的女儿。”

    云浩的女儿,对他来说,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但又好像是相当“熟悉”的亲人。云浩临终的时候,要他去找自己的女儿,希望他和自己的女儿能够像兄妹姐弟一股,相亲相爱,他的师傅张丹枫更把自己夫妻生前所用的鸳鸯剑分赠他们,师傅的希望虽没说出口来,陈石星也能意会。

    陈石星可不敢有非份之想,不过忽然发觉原来这位小王于的意中人就是云瑚之时,这刹那间,却也不禁有点茫然了。这感觉很难说得分明,或许只能用“异样的感觉”来形容吧?似乎有点“酸”味,但更多的是欢喜。陈石星心里想道:“云大侠的女儿配上小王爷,才真正说得是珠联壁合,我应该祝他们好事能谐。要是能成事实,云大侠在九泉之下,也当欢喜。”

    段剑平见他似在呆呆出神,说道:“陈兄,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翟然一省,说道:“没什么,我想不回客店去了。小王爷,请你代付房钱。”正要掏出银子,段剑平笑道:“我早已替你付了,这点小小的东道我还做得,你别客气。不过,你这样快就要离开大理吗?到舍下住两天再走好吧?”

    陈石星道:“不了,烽烟正绕边关,小王爷的事情也是不宜耽搁,我还是立即动身的好。”

    段剑平想了一想,说道:“那也好,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够和我畅叙几天。”此时小舟已过湖心,对岸渐渐近了。段剑平道:“陈兄,分手在即,你能为我抚琴一弹,让我得聆雅奏么?”

    陈石星道:“琴为知音奏,诗向会人吟。小玉爷喜欢听琴。我虽然未登大雅之堂,也只好献拙了。”当下正襟危坐,理好琴弦,便弹起来。

    段剑平听了引调,已知他的弹奏是用文天祥的关山月词来谱曲的,于是引吭高吟,与他拍和。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脱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文天祥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元兵沿江东下(公元一二七四年,宋恭帝德佑元年。)南宋宰相贾似道率精兵十三万、战舰二千五百艘御敌,不战溃逃,芜湖、建康(今南京)、镇江、扬州相继失陷,南宋首都(今杭州)危在旦夕之时,文天祥率水师奉恭帝与太后由海道入闽,在海途中感怀国事,忧愤难平,因写此词。虽然忧愤难平,但仍是词句激昂,气冲斗牛,无一毫萎糜之色。

    陈石星弹奏此曲,乃是因为瓦刺入侵,和南宋当年的形势虽然不尽相同,亦有颇多相同之处。是以不无借古慨今之意。一曲奏终,忽觉胸口隐隐作痛,原来他在红崖坡剧斗一场,元气尚未恢复,弹奏这样激昂慷慨的曲调,心与琴合,忧愤之气,横梗胸际,不知不觉,血脉贲张,登时胸口就好像给压上一块巨石似的,极不舒服。

    如此迹象,殊非吉兆。倘若不能善自调处,只怕就有身受内伤的危险。陈石星正想调匀气息,默运玄功,忽地只觉颈背、肩头、胸口三个地方,同时一麻。段剑平出指如风,已是点了他的三处穴道。——颈背的“大椎穴”、肩头的“井渊穴”胸口的“璇玑穴”

    陈石星大吃一惊,只道小王爷是乘机暗算。不料骤然一阵酸麻之后,只觉气血畅通,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

    段剑平说道:“陈兄请恕冒味,我见陈兄真气似乎受阻,必须立即活血舒筋,是以来不及和陈兄说明,即用一指禅功替你医治。陈兄放心,我家传的一指禅功,和别家的点穴不同,别家的点穴用以伤人,我家的一指禅功,却是可以用来救人的。对身体有益无损。”

    过了片刻,陈石星但觉精神奕奕,倍胜从前。情知段剑平所言不虚,不禁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小王爷的点穴功夫如此高明。本来以陈石星此际的武学造诣,倘若早有提防,决不能让段剑平点中他的穴道,但虽然是出其不意,段剑平能够在瞬息之间,同时点着他的三处大穴,亦已是非常之不容易了。“怪不得师父在玄功要诀的附录中议论各家武学,推许大理段氏的点穴功夫为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陈石星心想。

    喜的是一指禅功奇妙如斯,不但使自己免除了内伤的危险,而且立即恢复精神,更胜从前。要知他在真气受损之后,纵然能够默运玄功,调匀气息,扛通经脉,可无大碍。但却未必能有把握完全医好内伤。又纵然能够医好,也决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陈石星钦佩之余,忙向段剑平道谢。

    段剑平道:“陈兄果然是不愧家学渊源,琴技的美妙不逊令祖当年。你不辞损气伤神,为我强奏此曲,我才是应该感谢你呢。小弟无以为报,请陈兄接受微物!”说罢拿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

    “这张纸上写的是如何用一指禅功治病的方法,清陈兄晒纳,一指禅功本来还可用作伤人的,但以陈兄的本领不屑学这微末之技,就请恕我没有写上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如何敢受小王爷如此厚礼!”段剑平说道:“陈兄此去,艰险甚多。纵然毋需自用,用来救人也是好的。陈兄,你与我素味平生,一听我说,就愿意接受我的请托。区区微物,不敢云酬,聊表敬意而已。你若不受,叫我怎生过意得去?”

    陈石星见他辞意诚恳,心里想道:“不错,用来救人,也是好的。”于是也就不再客气,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此时画肪已将拢岸了。

    段剑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让我借花献佛,就用陈兄此琴,奏一曲给陈兄送行。请陈兄指教。”陈石星道:“小王爷客气了。”

    段剑平叮叮咚咚的弹起琴来,那小丫环轻捻珠喉,曼声唱和。

    “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

    陈石星赞道:“好一个:黎民但愿征尘息。小王爷仁者之心,令人钦敬。”

    段剑平叹道:“我一向把大理当作世外桃源,想不到如今也面临烽火。但愿你归来之日,胡尘已靖,依然是明媚山川。我陪你再上苍山,重游洱海。”

    段剑平的慨叹引起了陈石星的感触:“几个月前,我何尝不也是把石林当作世外桃源?但外面的世界却是漫天血雨、遍地腥风,哪容得有一个世外桃源,独自能保持宁静?”

    琴声臭然而止,画舫亦已拢岸。陈石星道:“但盼能如小王爷所愿。”跨上白马,与段剑平道别。

    段剑平仁立凝眸,但见他几度回头,且依稀闻得他一声叹息。但白马还是绝尘而去了。

    小丫环笑道:“这人倒是很重感情,他好像是舍不得和你分手呢。”另一个丫环也笑道:“俗语说人结人缘,当真说得不错。小王爷,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对待他这佯好,怪不得他要感激你了。”

    段剑平道:“焉知他不是舍不得大理的山河之美?”回味他的一曲琴音,不禁怅然良久。

    陈石星的心情,他们都只是猜中了一半。

    不错,陈石星为新获得的友情而感动,也为苍山洱海的迷人景色而倍感临别依依,但他更有难以名说的复杂情绪。这次他来到大理,惹下了麻烦,获得了友谊,临走之时,更平添了几分怅悯,一段闲愁。

    但他还是欢欣之意更多,惆怅之情较少,他摩娑师父给他的那对鸳鸯剑,心里想道:“青冥剑我遵师父之嘱,当然是要交给那位云姑娘的,这把白虹剑我也应该转赠给那位小王爷才对。只可惜师父给我的本门宝物,按照武林规矩,我又似乎不能擅自送给外人。嗯,这位小王爷文武全才,配上云大侠的女儿,当真说得是人中龙风,户对门当。”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位小王爷,他就不知不觉有自惭形秽之感。

    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不时梦见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云姑娘,梦中的形象或许每次不同,但总是引起他的遐想,好像怀念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一样。

    从云南的大理到山西的大同,途中万水千山,若是寻常的人步行,恐怕最少要走一年。好在他有这匹神骏的白马,不到一个月,便从大理入川西,径入汉中,再经陕北而蹈人山西省境了。

    过了榆林之后,一路上便不时会碰上南逃的难民了,正是:

    兵火浮家今古恨,黎民何日得安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广陵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梁羽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梁羽生并收藏广陵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