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车走雷声香尘一瞬酒酣奇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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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方幼惲听了厚卿言语,着急道:“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为力,我是更没有指望的了。”厚卿道:“并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现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你就是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在他身上,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来,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这个念头罢!”幼惲更加着急,厚卿道:“你着急也无用,还是慢慢的想法。” 忽听张书玉冷笑了一声,向厚卿说道:“倪堂子里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笃客人用脱仔洋钱也勿犯着,像煞耐刘大少勒倪面上,勿知用脱仔几化洋钱,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格竹杠?”厚卿道:“我是说的别人,没有说你。你既没有敲过我的竹杠,为什么要你这样多心?”书玉愈加不依道:“实梗说起来末,倪直头敲仔耐格竹杠哉啘,阿要热昏!”厚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里向发仔一个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还勿曾转来格勒。”书玉听得厚卿取笑,便急了,连忙瞪他一眼,赶过来要拧厚卿的嘴,道:“你阿要瞎三话四哉,倪要拨生活耐吃格嗫!”厚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还没有晓得么?”书玉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拧了两把,拧得厚卿叫声“阿唷坏”直立起来。幼惲也觉好笑。书玉却才住手不拧,走了开去,口中还自咕噜着,自去梳头。 幼惲终是无精打采的纳闷。厚卿道:“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们还是在此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走走,还可解解你的气闷。”幼惲也无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便开一桌菜单,叫相帮到雅叙园去吃一样糟溜鱼片,一样溜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并火腿蛤蜊汤,要两壶酒。不多一刻,菜已送来,便与幼惲对坐小酌。张书玉梳完了头,也来斟了两杯酒,坐在旁边。幼惲叫他同坐,书玉推辞道:“倪吃饭还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请末哉。”幼惲本来量浅,又是喝的闷酒,不多几杯便觉有些醉意。厚卿见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劝他,便叫盛饭上来。两人吃完,又停一会,约有三点余钟。叫相帮去叫马车,因书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当下厚卿、幼惲同车,书玉独坐一车,向张园而来。进了园门,马夫照例加紧一鞭,如飞疾驶,至大洋房门口停下。厚卿、幼惲同下车来,书玉还未下车,只听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绵襔,外罩玄色漳缎马褂,生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非常,丰仪出众,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惊鸿;袅娜依人,不数汉家飞燕。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不多几件钗环。只在厚卿、幼惲眼前一闪,便先进安垲第去了。幼惲、厚卿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暗暗叹羡。张书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惲进去一会,回头不见书玉,厚卿复身出来寻他,方见书玉立在门旁,好似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厚卿问他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是等什么人?书玉才被他提醒,忙道:“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笃还朆进去,所以勒浪看看。”遮掩过了。随同着厚卿走进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幼惲却想着刚刚马车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满腹想不出这个人来,便又留心看他,却却回过头来,见他同着那绝色倌人同坐在斜对一张桌上,真是和璧隋珠,珊瑚玉树,交枝合璞,掩映生辉。 正在细细打量,只见又走进一个倌人,朝着幼惲略略点了点头,却叫了厚卿一声。原来就是陆兰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过去,忽回头见了那少年,兰芬登时满面堆欢,叫了一声“二少”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兰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张椅上,那绝色倌人也招呼了兰芬一声,兰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长谈起来。方幼惲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到半点钟时,只见那少年立起身来,同着兰芬三人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慢慢的缓步往弹子房一带去了。 兰芬临去,头也不回一回,直把一个方幼惲气得口呆目瞪,无可如何。刘厚卿却被别个朋友邀在隔壁一张桌上谈心,不曾理会。张书玉也闲步往弹子房去了。只剩幼惲一人,无人可说,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着。好容易刘厚卿走了回来,不见了张书玉,忙问书玉他们那里去了!幼惲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时候了,书玉怎不见来?”便惠了茶钞,同幼惲出来,寻到老洋房照相处,都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回身要到弹子房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劈面遇见方才少年同着兰芬出来。兰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过去。随后张书玉跟着出来,见了厚卿才立住了脚。厚卿对书玉道:“时候已经不早,快些回去罢。”张书玉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边。马车早已等了多时,三人登车回去。 兜了几个圈子,回到新清和来,相帮送上两张请客票头,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金咏南的是七点钟,祝华封的是八点钟。厚卿便向幼惲道:“这两个既来请我,必定也要请你,想是票头发到陆兰芬那里去了,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幼惲想来不错,便无别话。 厚卿因在嫖赌场中久了,已有了烟瘾,躺下炕去吃烟。幼惲和他对面躺着。张书玉却只是无情无绪,不来应酬。厚卿过好了烟瘾,又坐了一会,早有金咏南的催请票到来,便同着幼惲一同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见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厚卿举眼看时,却只有一半认得,幼惲更只认得陈少东一人,不免一一寒温,请教名姓。金咏南便问:“厚卿、幼惲,你们叫什么人?”厚卿道:“我坐定是张书玉了,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幼惲满肚子没得好气,连忙朝他摇头。厚卿向他使个眼色,幼惲不解其故,便不开口,也叫了陆兰芬。随着金咏南去发局票,厚卿乘空附着幼惲耳朵说道:“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况且兰芬与你又没翻面,场面上还是好好的,何苦再去叫个陌陌生生的人呢?”幼惲正待回答,那边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断了话头。 坐定之后,客人的局已经到齐,只有张书玉、陆兰芬两人还不见来,叫人去催催,说是要转过来。幼惲也还罢了,厚卿却满心不自在起来。直等客人的局已经去了一半,方见陆兰芬进来,淡淡的招呼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惲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诧异,晓得一定有些缘故,却见二人面色不好,倒不便去问他。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他那里的转局,直到台面要散快才来?书玉冷笑道:“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总有几户客人,勿见得就做仔耐刘大少一干仔,问得阿要稀奇!”厚卿突然被张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他面皮紫涨,竟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咏南见此光景,虽明知是书玉的不好,却怕刘厚卿性子暴躁,张书玉的脾气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闹出事来,连忙分解道:“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也不是这个样儿,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点不自在。你是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要比别人体谅他些才好。”厚卿因主人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住。张书玉也知自己说话孟浪了些,只因看着刘厚卿是个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此刻见厚卿不语,自然不再开口,却止略坐一会,同着陆兰芬起身而去。厚卿、幼惲恨在心头,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金咏南知他二人另有应酬,便不留他。 到得张月红家,祝毕封因客齐久等,先已入席,见厚卿同幼惲来了,深致不安,便请一同坐下。随问厚卿、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同张书玉。厚卿赌气换叫了一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替幼惲代叫了一个西鼎丰花宝玉。局票去不多时,两人先后来了。席中大家欢呼畅饮,只有幼惲心中纳闷,没甚精神,并连叫来的局也不去理会。 却听得对过房间也有客人在内请客,甚是热闹,但并不搳拳,也不听见倌人唱曲,只在那里高谈阔论。有一个人的声音甚是熟落,只听得他抗声说道:“你道现在上海的新党,日本的留学生,一个个都是有志之士么?这是认得大错了。他们那班人,开口奴隶,闭口革命,实在他的本意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又没有那夤缘钻刺的本钱,所以就把这一班奴隶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骂,明日骂,指望要骂得他回心转意,去招致他们一班新党入幕当差,慢慢的得起法来,借此好脱去这一层穷骨。那知朝中这班大老,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心地是面糊蒙着的,面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着他的脸痛骂他一场,他也只是不见不闻,我行我素。所谓‘笑骂由他笑骂,奴隶我自为之’,凭你怎样的大声疾呼,那里叫他得醒?也有万一碰着运气,逢时得济,遇着了贤明的督抚大臣,聘请他做个顾问官,居然的当差入幕起来。无夸这班新党中人,却又是一得到了优差优馆,便把从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强种流血的心肠,一齐丢入东洋大海,一个个仍旧改成奴隶性质,天天去奴颜婢膝起来。你道可笑不可笑?他们现在的宗旨,是开口闭口总说满人不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固然不错。要晓得,满洲人虽是蒙古入关,究竟还是我们亚洲的同种。所以欲分满汉,先分中西。这班人就该帮扶同种,摈斥外人,方不背同类相扶的主义。不料他们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拼命的欺负同种的中国人。总之,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穷得淌屎,却又不中举人,不中进士,无计可施,以致变成了这等一个气质。说起来也甚可怜,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合群的团体?纵使有几个英雄杰士,伤心大局,蒿目时艰,要想力挽狂澜,主持全局,却又是手无寸柄,说也枉然。”说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又有一人击节叹赏道:“你这话实在说得痛切!新党中间未尝没有通人志士,却被这班无耻小人借着新党的名目,到处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弄得坏的带累了好的,施展不来,真是可恨!”听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点头。 原来方幼惲虽是个贵介子弟出身,从小十分聪颖,只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书史上用心,只弄些雪月风花的学问。平时也看过几部新书,晓得些中外的大势,向来以新党自居。今天听见这一席议论,却是闻所未闻,不觉爽然自失。 又听见那人高吟道: 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接着说道:“这是花月痕中韦痴珠的牢骚气派,我年纪虽不逮痴珠,然而天壤茫茫,置身荆棘,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又听一人说道:“你是喝了几杯酒,故态复作,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却不听见那人回答,幼惲便静静的听他。停了一会,又听见高吟道: 回首当年万事休,元龙豪气尽销磨。 关山跃马秋横塞,风雨闻鸡夜渡河。 前路苍茫愁日暮,唾壶击缺任悲歌。 何须更忆繁华梦,搔首沉吟唤奈何。 念到末句,那声音就低了好些,只听一人大叫道:“好诗,好诗!沉郁苍凉,读之令人有身世悲凉之感,我当浮一大白,请窥全豹。便听得又吟道: 一夜西风动客愁,只余身世寄扁舟。 千秋事业怜青史,一代功名负黑头。 蜀国相如今贳酒,天涯王粲莫登楼。 匆匆归去真堪笑,惆怅题诗记玉钩。 梦醒扬州一惘然,可怜往事竟成烟。 桓温种柳只流涕,殷浩书空欲问天。 剩有闲情随逝水,拼将绮思逐华年。 输他绝塞从军客,万里秋风早着鞭。 飘泊谁怜屋上鸟,江湖落拓竟何如。 荒唐槐国三年梦,慷慨苏秦十上书。 纵有文章惊四海,更无涕泪哭穷途。 请缨投笔男儿事,夜半床头啸鹿庐。 幼惲听了,赞赏非常,此时再忍不住,便问娘姨:“对过房间是何人请客?”娘姨道:“听见说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幼惲便想私去窥探窥探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居然这样的见识高超,才华卓荦,因立起来向外便走。走到对房门口,隐在门帘外边,向房里看去,早吃了一惊。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方才在张园相遇不知姓名的人,心中想道:果然外貌挺秀,内才也自不差。忽听得旁座一人赞道:“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真与杜甫律诗颉颃千古。”正是: 伤心身世,悲闻宋玉之辞;极目河山,不断新亭之相。 要知究竟何人,下回交代。
且说方幼惲听了厚卿言语,着急道:“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为力,我是更没有指望的了。”厚卿道:“并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现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你就是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在他身上,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来,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这个念头罢!”幼惲更加着急,厚卿道:“你着急也无用,还是慢慢的想法。” 忽听张书玉冷笑了一声,向厚卿说道:“倪堂子里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笃客人用脱仔洋钱也勿犯着,像煞耐刘大少勒倪面上,勿知用脱仔几化洋钱,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格竹杠?”厚卿道:“我是说的别人,没有说你。你既没有敲过我的竹杠,为什么要你这样多心?”书玉愈加不依道:“实梗说起来末,倪直头敲仔耐格竹杠哉啘,阿要热昏!”厚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里向发仔一个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还勿曾转来格勒。”书玉听得厚卿取笑,便急了,连忙瞪他一眼,赶过来要拧厚卿的嘴,道:“你阿要瞎三话四哉,倪要拨生活耐吃格嗫!”厚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还没有晓得么?”书玉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拧了两把,拧得厚卿叫声“阿唷坏”直立起来。幼惲也觉好笑。书玉却才住手不拧,走了开去,口中还自咕噜着,自去梳头。 幼惲终是无精打采的纳闷。厚卿道:“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们还是在此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走走,还可解解你的气闷。”幼惲也无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便开一桌菜单,叫相帮到雅叙园去吃一样糟溜鱼片,一样溜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并火腿蛤蜊汤,要两壶酒。不多一刻,菜已送来,便与幼惲对坐小酌。张书玉梳完了头,也来斟了两杯酒,坐在旁边。幼惲叫他同坐,书玉推辞道:“倪吃饭还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请末哉。”幼惲本来量浅,又是喝的闷酒,不多几杯便觉有些醉意。厚卿见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劝他,便叫盛饭上来。两人吃完,又停一会,约有三点余钟。叫相帮去叫马车,因书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当下厚卿、幼惲同车,书玉独坐一车,向张园而来。进了园门,马夫照例加紧一鞭,如飞疾驶,至大洋房门口停下。厚卿、幼惲同下车来,书玉还未下车,只听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绵襔,外罩玄色漳缎马褂,生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非常,丰仪出众,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惊鸿;袅娜依人,不数汉家飞燕。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不多几件钗环。只在厚卿、幼惲眼前一闪,便先进安垲第去了。幼惲、厚卿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暗暗叹羡。张书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惲进去一会,回头不见书玉,厚卿复身出来寻他,方见书玉立在门旁,好似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厚卿问他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是等什么人?书玉才被他提醒,忙道:“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笃还朆进去,所以勒浪看看。”遮掩过了。随同着厚卿走进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幼惲却想着刚刚马车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满腹想不出这个人来,便又留心看他,却却回过头来,见他同着那绝色倌人同坐在斜对一张桌上,真是和璧隋珠,珊瑚玉树,交枝合璞,掩映生辉。 正在细细打量,只见又走进一个倌人,朝着幼惲略略点了点头,却叫了厚卿一声。原来就是陆兰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过去,忽回头见了那少年,兰芬登时满面堆欢,叫了一声“二少”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兰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张椅上,那绝色倌人也招呼了兰芬一声,兰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长谈起来。方幼惲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到半点钟时,只见那少年立起身来,同着兰芬三人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慢慢的缓步往弹子房一带去了。 兰芬临去,头也不回一回,直把一个方幼惲气得口呆目瞪,无可如何。刘厚卿却被别个朋友邀在隔壁一张桌上谈心,不曾理会。张书玉也闲步往弹子房去了。只剩幼惲一人,无人可说,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着。好容易刘厚卿走了回来,不见了张书玉,忙问书玉他们那里去了!幼惲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时候了,书玉怎不见来?”便惠了茶钞,同幼惲出来,寻到老洋房照相处,都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回身要到弹子房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劈面遇见方才少年同着兰芬出来。兰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过去。随后张书玉跟着出来,见了厚卿才立住了脚。厚卿对书玉道:“时候已经不早,快些回去罢。”张书玉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边。马车早已等了多时,三人登车回去。 兜了几个圈子,回到新清和来,相帮送上两张请客票头,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金咏南的是七点钟,祝华封的是八点钟。厚卿便向幼惲道:“这两个既来请我,必定也要请你,想是票头发到陆兰芬那里去了,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幼惲想来不错,便无别话。 厚卿因在嫖赌场中久了,已有了烟瘾,躺下炕去吃烟。幼惲和他对面躺着。张书玉却只是无情无绪,不来应酬。厚卿过好了烟瘾,又坐了一会,早有金咏南的催请票到来,便同着幼惲一同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见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厚卿举眼看时,却只有一半认得,幼惲更只认得陈少东一人,不免一一寒温,请教名姓。金咏南便问:“厚卿、幼惲,你们叫什么人?”厚卿道:“我坐定是张书玉了,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幼惲满肚子没得好气,连忙朝他摇头。厚卿向他使个眼色,幼惲不解其故,便不开口,也叫了陆兰芬。随着金咏南去发局票,厚卿乘空附着幼惲耳朵说道:“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况且兰芬与你又没翻面,场面上还是好好的,何苦再去叫个陌陌生生的人呢?”幼惲正待回答,那边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断了话头。 坐定之后,客人的局已经到齐,只有张书玉、陆兰芬两人还不见来,叫人去催催,说是要转过来。幼惲也还罢了,厚卿却满心不自在起来。直等客人的局已经去了一半,方见陆兰芬进来,淡淡的招呼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惲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诧异,晓得一定有些缘故,却见二人面色不好,倒不便去问他。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他那里的转局,直到台面要散快才来?书玉冷笑道:“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总有几户客人,勿见得就做仔耐刘大少一干仔,问得阿要稀奇!”厚卿突然被张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他面皮紫涨,竟说不出什么话来。金咏南见此光景,虽明知是书玉的不好,却怕刘厚卿性子暴躁,张书玉的脾气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闹出事来,连忙分解道:“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也不是这个样儿,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点不自在。你是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要比别人体谅他些才好。”厚卿因主人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住。张书玉也知自己说话孟浪了些,只因看着刘厚卿是个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此刻见厚卿不语,自然不再开口,却止略坐一会,同着陆兰芬起身而去。厚卿、幼惲恨在心头,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金咏南知他二人另有应酬,便不留他。 到得张月红家,祝毕封因客齐久等,先已入席,见厚卿同幼惲来了,深致不安,便请一同坐下。随问厚卿、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同张书玉。厚卿赌气换叫了一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替幼惲代叫了一个西鼎丰花宝玉。局票去不多时,两人先后来了。席中大家欢呼畅饮,只有幼惲心中纳闷,没甚精神,并连叫来的局也不去理会。 却听得对过房间也有客人在内请客,甚是热闹,但并不搳拳,也不听见倌人唱曲,只在那里高谈阔论。有一个人的声音甚是熟落,只听得他抗声说道:“你道现在上海的新党,日本的留学生,一个个都是有志之士么?这是认得大错了。他们那班人,开口奴隶,闭口革命,实在他的本意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又没有那夤缘钻刺的本钱,所以就把这一班奴隶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骂,明日骂,指望要骂得他回心转意,去招致他们一班新党入幕当差,慢慢的得起法来,借此好脱去这一层穷骨。那知朝中这班大老,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心地是面糊蒙着的,面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着他的脸痛骂他一场,他也只是不见不闻,我行我素。所谓‘笑骂由他笑骂,奴隶我自为之’,凭你怎样的大声疾呼,那里叫他得醒?也有万一碰着运气,逢时得济,遇着了贤明的督抚大臣,聘请他做个顾问官,居然的当差入幕起来。无夸这班新党中人,却又是一得到了优差优馆,便把从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强种流血的心肠,一齐丢入东洋大海,一个个仍旧改成奴隶性质,天天去奴颜婢膝起来。你道可笑不可笑?他们现在的宗旨,是开口闭口总说满人不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固然不错。要晓得,满洲人虽是蒙古入关,究竟还是我们亚洲的同种。所以欲分满汉,先分中西。这班人就该帮扶同种,摈斥外人,方不背同类相扶的主义。不料他们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拼命的欺负同种的中国人。总之,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穷得淌屎,却又不中举人,不中进士,无计可施,以致变成了这等一个气质。说起来也甚可怜,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合群的团体?纵使有几个英雄杰士,伤心大局,蒿目时艰,要想力挽狂澜,主持全局,却又是手无寸柄,说也枉然。”说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又有一人击节叹赏道:“你这话实在说得痛切!新党中间未尝没有通人志士,却被这班无耻小人借着新党的名目,到处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弄得坏的带累了好的,施展不来,真是可恨!”听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点头。 原来方幼惲虽是个贵介子弟出身,从小十分聪颖,只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书史上用心,只弄些雪月风花的学问。平时也看过几部新书,晓得些中外的大势,向来以新党自居。今天听见这一席议论,却是闻所未闻,不觉爽然自失。 又听见那人高吟道: 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接着说道:“这是花月痕中韦痴珠的牢骚气派,我年纪虽不逮痴珠,然而天壤茫茫,置身荆棘,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又听一人说道:“你是喝了几杯酒,故态复作,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却不听见那人回答,幼惲便静静的听他。停了一会,又听见高吟道: 回首当年万事休,元龙豪气尽销磨。 关山跃马秋横塞,风雨闻鸡夜渡河。 前路苍茫愁日暮,唾壶击缺任悲歌。 何须更忆繁华梦,搔首沉吟唤奈何。 念到末句,那声音就低了好些,只听一人大叫道:“好诗,好诗!沉郁苍凉,读之令人有身世悲凉之感,我当浮一大白,请窥全豹。便听得又吟道: 一夜西风动客愁,只余身世寄扁舟。 千秋事业怜青史,一代功名负黑头。 蜀国相如今贳酒,天涯王粲莫登楼。 匆匆归去真堪笑,惆怅题诗记玉钩。 梦醒扬州一惘然,可怜往事竟成烟。 桓温种柳只流涕,殷浩书空欲问天。 剩有闲情随逝水,拼将绮思逐华年。 输他绝塞从军客,万里秋风早着鞭。 飘泊谁怜屋上鸟,江湖落拓竟何如。 荒唐槐国三年梦,慷慨苏秦十上书。 纵有文章惊四海,更无涕泪哭穷途。 请缨投笔男儿事,夜半床头啸鹿庐。 幼惲听了,赞赏非常,此时再忍不住,便问娘姨:“对过房间是何人请客?”娘姨道:“听见说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幼惲便想私去窥探窥探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居然这样的见识高超,才华卓荦,因立起来向外便走。走到对房门口,隐在门帘外边,向房里看去,早吃了一惊。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方才在张园相遇不知姓名的人,心中想道:果然外貌挺秀,内才也自不差。忽听得旁座一人赞道:“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真与杜甫律诗颉颃千古。”正是: 伤心身世,悲闻宋玉之辞;极目河山,不断新亭之相。 要知究竟何人,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