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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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安静地躺在满地闪闪发光的玻璃残渣上。

    我并没有感觉到痛。

    也没有感觉到失望。

    只是身体里开始长出了一个旋涡。

    一天一天地发育滋生起来。

    01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

    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

    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口。

    天边拥挤滚动着黑里透红的乌云。落日的光渐渐地消失了。

    十分钟之前,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个毛孔都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被无限地充胀着,几乎要爆炸开来。

    而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干净,连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在下一个刻汹涌而来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寒冷。

    湿淋淋的衣服像一层冰一样,紧紧裹在身上。

    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

    易遥呼了口气,像要呵出一口冰碴来。

    02

    靠近弄堂的时候就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

    街道边的灯光陆续亮起来。

    暮色像窗帘般被拉扯过来,呼啦一声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易遥弯下身子锁车,目光扫过放在齐铭车子后座上的那个精致的盒子。

    “送人的?还是别人送你的啊?”易遥指了指齐铭的后座,问道。

    “这个?哦,顾森湘给我的,上次我们一起数学竞赛得奖,领奖的时候我没去,她就帮我一起拿了,今天在办公室遇见她,她给我的”,齐铭拿着盒子晃了晃,里面发出些声响来,“听说还是一个小水晶杯,嘿嘿。”

    齐铭把车靠在易遥的车旁边,弯下腰去锁车。“上次我没去领奖,因为少年宫太远,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不过顾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里,结果颁奖礼都已经开始了。呵呵。”

    齐铭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转着看了一圈,摇摇头,“包这么复杂干吗啊,你们女孩子都爱这样,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易遥心里某一个暗处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点都不复杂”,易遥抬起头来,半张脸被弄堂口的灯光照得发亮,“只是你们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有时候又想得太简单了。”

    齐铭露出牙齿笑起来,指指手上那个东西,“那这个是简单还是复杂啊?”

    易遥微笑着歪过脑袋,“她既然包得这么复杂,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吧。”

    齐铭摊了摊手,脸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过头来面向易遥,“今天还没问你呢,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说完抬起手,摘掉易遥头发里的东西。

    易遥扯过车筐的书包,说,“我书包掉池子里去了,我下去拣,结果滑倒了。”

    “哦,这样。”齐铭点点头,朝弄堂里走去。

    易遥在他背后停下脚步。

    脸上还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争气地慢慢红起来。

    那种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被触动的情绪,从脚底迅速地爬上来,融化了每一个关节。让易遥全身消失了力气。只剩下眼眶变得越来越红。

    ——为什么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点点头就相信呢。

    易遥揉揉眼,跟上去。

    老远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门口等齐铭回家,还没等齐铭走到门口,她就迎了出来,接过齐铭的书包,拉着他进门,嘴里叨念着“哎哟祖宗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饿不饿啊”之类的话。

    易遥动了动嘴角,脸上挂出薄薄的一层笑容来。

    齐铭回过头,脸上是无奈的表情,他冲她点点头,意思是“呐,我回家了。”易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家的门。

    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拧不动。

    易遥又用力地一拧。

    门还是关得很紧。

    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易遥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声响。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从全身集中冲向头顶。易遥把书包丢在门口,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03

    “爸又没在家?”

    “他啊,还在饭店里,忙死了”,母亲从微波炉里拿出刚刚转热的红烧肉,“你快点吃。”

    齐铭刚在饭桌边上坐下来,手机就响了,齐铭起身去拿手机,李宛心皱着眉头宠溺地责怪着:“哎哟,你先吃饭好伐,不然又凉了呀。”

    齐铭翻开手机盖,就看到易遥的短消息。

    易遥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齐铭换了软软的白色拖鞋站在他家门口。他伸出手朝向自己,手臂停在空中,他的声音在黄昏里显得厚实而温暖,他冲易遥点点头,说,先来我家吧。

    易遥抬起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积蓄起来的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拣起书包朝齐铭家门口走过去。

    换了鞋,易遥站在客厅里,因为衣服裤子都是湿的,所以易遥也不敢在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在房间里把衣柜开来关去,翻出几件衣服,走出来,递给易遥,说,你先进去换上吧,湿衣服脱下来。

    李宛心自己坐在桌子边上吃饭,什么话都没说,夹菜的时候把筷子用力地在盘子与碗间摔来摔去,弄出很大的声响来。

    易遥尴尬地望向齐铭,齐铭做了个“不用理她”的手势,就把易遥推进自己的房间,让她换衣服去了。

    易遥穿着齐铭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招呼着她,叫她过去吃饭。话还没说完,李宛心重重地在嘴里咳了一口痰,起身去厨房吐在水斗里。

    齐铭回过头去对厨房里喊,“妈,拿一副碗筷出来。”

    易遥倒吸一口冷气,冲着齐铭瞪过去,齐铭摆摆手,做了个安慰她的动作“没事”。

    李宛心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出来,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着眼睛自顾自地吃着,像是完全没听到齐铭说话。

    齐铭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起身自己去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齐铭把手上的碗和筷子摆在自己边上的位置,对易遥说,“过来吃饭。”

    易遥看了看李宛心那张像是刷了一层糨糊般难看的脸,于是小声说,“我不吃了,你和阿姨吃吧。”

    齐铭刚想说什么,李宛心把碗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你们男小伙懂什么,人家小姑娘爱漂亮,减肥懂伐,人家不吃。你管好你自己吧,少去热脸贴冷屁股。”

    易遥张了张口,然后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她把换下来的湿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塞进书包里,一边塞,一边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一些水草扯下来,也不敢丢在地上,于是易遥全部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李宛心吃完,坐到易遥边上去,易遥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

    李宛心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新闻联播里那个冰冷的男播音员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

    “怎么不回家啊?”李宛心盯着电视,没看易遥,顺手按了个音乐频道,里面正在放《两只蝴蝶》。

    “钥匙忘记带了。”易遥小声地回答。

    “你妈不是在家吗?刚我还看到她。”李宛心把遥控器放回茶几上,用心地听着电视里庸俗的口水歌曲。

    “可能出去买东西去了吧。”易遥不自然地用手抠着沙发边上突起的那一条棱。

    “下午不是来了个男的吗,有客人在家还出门买什么东西啊?”李宛心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易遥低下头去,没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听见李宛心若有若无地小声念了一句,“我看是那个男的来买东西了吧。”

    易遥抬起头,看见李宛心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心里像是漏水一般迅速渗透开来的羞耻感,将那张脸的距离飞快地拉近。

    拉近。再拉近。

    那张脸近得像是贴在易遥的鼻子上笑起来,甚至像是可以闻得到她嘴里中年妇女的臭味。混合着菜渣和廉价口红的味道。

    易遥突然站起来冲进厨房,对着水斗剧烈地干呕起来。

    齐铭突然紧张地站起,正想冲进厨房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从沙发上投射过来的锐利的目光。齐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齐铭慢慢坐下来,过了几秒钟镇定下来,抬起脸问母亲,“她怎么了?”

    李宛心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半分钟,刚刚易遥的行为与儿子的表情,像是一道有趣的推理题,李宛心像一架摄像机一样,把一切无声地收进眼里。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恶心着了吧。这年头,恶心的事儿多了。”

    04

    城市的东边。更加靠近江边的地方。

    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永远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像要把一切都浸泡得发黄发软。

    接近傍晚的时候,江面上响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

    顾森西把车速放慢,静静地跟在顾森湘旁边骑。风把他的刘海吹到左边,又吹到右边。

    “头发长啦。”顾森湘回过头,对弟弟说。

    “嗯。知道了。那我明天下午去理发。”顾森西回过头,露出牙齿笑了笑。

    红灯的时候两个人停下来。

    “姐,你今天怎么那么晚才回家啊?”

    “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说是新的数学竞赛又要开始了,叫我准备呢。”顾森湘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真厉害啊……”顾森西斜跨在自行车上,把领带从衬衣上扯下来,随手塞进口袋里,“这次肯定又拿奖了吧。”

    顾森湘笑了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了句“啊这么晚了”,然后就没说话了,焦急地等着红灯变绿。

    骑过两条主干道,然后左拐,就进入了没有机动车的小区。

    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顾森西突然想起来,“哦,昨天妈妈的那个杯子不是摔坏了吗,要去帮她再买一个吗?”

    “哦对哦,昨天摔碎了。”

    “姐……我身上没钱。”

    “好,那我去超市买,你先骑回家,免得妈等急了。”

    顾森西点点头,用力蹬了两下,车子就一个拐弯看不到了。

    顾森湘看着弟弟笑了笑,然后掉过龙头往小区边上的超市骑过去。

    顾森西掏出钥匙,还没来得及插进锁孔,门就突然从里面拉开来。

    是妈妈打开的门,她急迫的表情和那半句“哎哟怎么现在才……”在看到门口是顾森西的时候迅速地垮了下去,她把头探出门外朝走廊里看了看,然后回过身来,皱着眉问顾森西:“你姐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姐姐在后面,”顾森西弯下腰换拖鞋,“马上就到。”

    他走进客厅里,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朝沙发上一扔。

    “回来啦,”父亲抽着烟从房间里出来,“那快来吃饭。等你们两个,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事呢。”

    桌子上摆着平常的几道菜,不算丰盛,却也不简单。

    顾森西摸摸肚子,拿起碗朝嘴里扒饭。

    父亲从柜子里拿出那瓶喝了一个月都还没喝完的白酒,倒了一小杯,也坐下来,夹了一颗盐水花生。

    母亲从门口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们两父子,饿死鬼投胎啊。湘湘还没回来呢。”

    顾森西没接话,低头继续吃着。

    父亲“呵呵”地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又没外人,你也过来啊,先吃着。森西估计也饿了。”

    “就你饿,别人都不饿!就你没吃,别人都吃了!”母亲背过身去,站到门外张望着,没头没尾地丢这么句话过来。

    顾森西停下手中的筷子,他在想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走廊里传来电梯到达的“叮”的一声,然后电梯门打开来,顾森湘朝家门口走过来。

    母亲赶紧两步迎了上去,抓着手一连串的“哎哟湘湘啊,你怎么晚回家也不说一声啊,女孩子家的,这多危险啊,你又不是森西……”

    顾森西在厅里吃着饭,也没停下来,但耳朵里却一字不漏传进了母亲的话。

    父亲“嘿嘿”地笑着,朝森西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顾森西抬起头,朝父亲咧开嘴灿烂地笑了笑。然后他站起来,朝门外喊:“姐姐,快进来。”

    森湘坐下来,母亲关好了门,刚在桌边坐下,马上起身去了厨房。森湘回过头喊:“妈,你还干吗呀,过来吃了。”

    厨房里传出母亲“就来就来”的答话。

    之后,母亲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盘子出来,放到桌子上后,看清楚了里面是两条鲤鱼。

    “来,趁热吃啊,刚一直放在锅里热着,一直等你回来啊,就怕冷了。”

    顾森西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小会儿,然后伸向了那盘白灼藕片。

    顾森湘皱着眉看了母亲一眼,然后伸筷子夹起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放到顾森西的碗里。

    顾森西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含糊地“呵呵”笑着,说,“姐,你自己吃,不用给我夹,我自己来。”

    “你当然知道自己来。你只知道自己来!你看姐姐多向着你……”坐对面的母亲憋着嗓子。

    “妈!”顾森湘从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下母亲。

    顾森西低头往碗里扒着饭。没说什么。

    吃完饭,顾森湘站起来要帮着收碗,被母亲严厉地拒绝了。理由是“放在这里不用你收,我会收,你进房间看书去”。

    顾森湘点点头,朝房间走去,走到一半想起来,拉开书包,掏出买的杯子,“妈,刚回来的路上买的,你的杯子昨天倒水的时候不是摔碎了吗。”

    母亲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伸过去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杯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回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把长腿伸在茶几上的顾森西,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对着顾森西说:“果然人家说得没错,女儿就是妈的贴身宝,要多暖心有多暖心,不像生个儿子,哪儿能想得到妈……”

    “那您现在送我去泰国啊,现在还不晚。”沙发那边顾森西没头没脑地接过来一句。

    “你!”母亲深吸一口气,一张脸一瞬间就涨红了。

    “妈!这杯子是森西叫我买的,我根本没想起来,是森西提醒我的。他身上没钱,才叫我去买。您别有事儿没事儿就乱数落人啊……”

    “哎哟你就别护着他了,他能想得起来?他整天能想得起一件正事儿我就每天扫祖坟去。”母亲转身进了厨房,嘴里念个没完。

    “妈……”顾森湘还想跟进去,话出口,就被顾森西打断了,森西朝她咧开嘴笑了笑,说,“别理她。你快看书去。”

    顾森湘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心里像是被人用柠檬汁浇了一遍。

    弟弟伸过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握起来。

    顾森西看半天蹲在自己面前的森湘没反应,低下头去看她,她抬起头,眼圈有点发红。

    森西伸出食指在她下巴上挑了挑,说,“美女。”

    “帅哥。”顾森湘轻轻地笑出来,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这是顾森西发明的无聊的游戏。

    而游戏的结束总是顾森西伸出手指,做出个做作的POSE,然后说,“唉?你认识我?”

    顾森西做作地撩了撩刘海,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顾森湘唰地站起来,拿沙发靠垫砸过去,一连砸了七个。然后转身回房间去了。

    顾森西把靠垫从头上拿下来,咧开的嘴角慢慢收拢,笑容消失在日渐锐利的脸庞上。

    眼睛里堆积起来的,不知道该叫做难过,还是悲伤。

    05

    易遥等到了八点半,然后提着书包回家。拿起钥匙试着开了下门,结果门轻松地打开了。

    林华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胃里又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易遥深吸一口气,压了下去。她撩了撩刘海,说,妈,我回来了。

    桌子上摆着吃剩下的饭菜。

    易遥去厨房盛了碗饭出来,将就着吃。

    林华凤看了看,然后说:“你把菜热一热吧,都凉了。”

    易遥刚夹起一筷子蚝油生菜,又放下,她抬起头问;“妈,你还没吃啊?”

    “我吃过了,”林华凤在沙发上躺下来,面朝靠背,“你去热一下再吃,冬天吃冷的,要坏肚子的。”

    “我没事,不要紧。”易遥笑了笑,起身去厨房盛饭。

    易遥打开锅盖的时候,听见了身后林华凤吼过来的声音。

    “你装什么苦情戏啊?你演给谁看啊你!”

    易遥把碗里的饭一抬手全部倒了回去,她转身走出厨房,对着躺在沙发上的林华凤说:“演给你看!你看了几年了你都还是看不懂!”

    易遥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转身回房间去了。

    易遥从房间里望出去,只能看到门没有关上的那一小块区域。

    林华凤的脸朝着沙发的靠背里面,看不到表情。她的背佝偻着,显得人很小。

    她松垮着扎起来的头发里,有一缕白色的头发,从黑色的头发里,刺眼地跳出来。

    易遥抬起手用力捂住了嘴。

    面前摊开的试卷上,黑色的字迹被吧嗒吧嗒砸下来的水滴晕染开来。

    06

    屋子里空调开太久。闷得慌。而且冬天本来就干,空调再一开久了,整个屋子绷紧得像要被撕开来一样。

    顾森湘起身开了半扇窗户。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

    舒服多了。

    转过身,写字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盖子,屏幕上的发件人是“森西”。

    打开短信,只有两个字,“姐姐”。没有标点。但是顾森湘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得出他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森湘扬起嘴笑了笑,手指在键盘上打出几个字:“你怎么了?过来吧。”

    合上手机,过了两分钟,森西在外面敲门。

    “不高兴了?”

    “没有。”顾森西躺在床上,随手拿过靠墙放在床上的一排玩偶中的一个把玩着,“多大的人了啊你,还玩洋娃娃。”

    “洋娃娃?你们男生都这么土吗?你可以叫它们布偶,或者玩偶,或者公仔。”顾森湘有点忍不住想笑。

    “我又不关心这个。”顾森西翻白眼。

    顾森湘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参考书来。

    “其实我能理解妈是怎么想的。”

    顾森西从背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顾森湘回过头去,看见他拿着那个巨大的流氓兔压在自己的脸上。

    “别乱想了你,小孩子懂什么。”

    “你也就比我早钻出来那么一两分钟。”流氓兔下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要是换作我,”他拿开兔子,从床上坐起来,“我也喜欢你。一个是拿着一等奖学金,被学校捧在手里的高材生,一个是成绩虽下不垫底,但上也不沾天的恶劣学生--这是我老师说的--,我也会更喜欢姐姐啊。”

    “才不是啊,打是亲骂是爱,我以后总归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最爱的总归是你。她现在是被你气的。要是换了我,你整天这么游手好闲,我早把你腿儿打断了,还由得你在这里发牢骚。”

    “那你可别泼出去。”森西嬉皮笑脸地粘上来,双手从姐姐肩膀背后抱过去,把额头贴到她的后颈窝上蹭来蹭去。

    “没洗澡吧?一身臭味道。快点去!”

    顾森西刚直起身子,门被推开了。母亲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站在门口,两眼要冒出火来。

    “你自己不念书,不要来骚扰你姐姐!”

    “妈,弟弟过来找我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

    “我没事儿我也能来找我姐,我和她从娘胎里就一起了,比跟你还亲。”顾森西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耸耸肩膀。

    母亲把杯子往写字台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里面的水溅出来一半,“什么话!”

    “好了森西你回房间睡觉去。”顾森湘站起来,把他推出门去。

    母亲转过身来,脸色发白。过了半晌缓过来了,拿着杯子对森湘说:“这是蜂蜜水,里面加了蜂王浆的,听说里面有那什么氨基酸,对记忆特别好。你赶快喝了。”

    顾森湘刚要接过杯子,母亲就拿了回去,脸色又气得变白,“你看这都洒了一半了,我重新去帮你冲。”

    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又冲了一杯蜂蜜水过来,看着森湘喝了之后,母亲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出来,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森湘房间的门。转过身,看到隔壁顾森西的房间门大开着。

    里面没有开灯。客厅透进去的光把房间里照出微弱的轮廓来。顾森西鞋也没脱,穿着衣服仰躺在床上。

    “你不看书就早点睡。别去影响你姐姐。”母亲压低着声音。

    “知道了。”

    黑暗的房间里传出回答声。

    听不出任何的语气。也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母亲离开之后,顾森西翻了个身,把脸重重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07

    写完一整页英文试卷,易遥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顺手把台灯拧得稍微亮些。

    隔壁看电视的声音从隔音并不好的墙另一面传过来。是粗糙滥制的台湾言情剧。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一个女的在矫情地哭喊着。

    “我这么爱你,你感受不到么?”答话的男的更加矫情。

    易遥忍了忍胃里恶心的感觉,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刚站起来,看见林华凤靠在自己房间的门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没睡呢?”易遥一边小声说着,一边侧过身出去客厅倒水。易遥拔掉热水瓶塞,抬起热水瓶朝杯子里倒。

    “我柜子里的卫生棉是你拿去用了的吗?”身后林华凤冷冷地说。

    “没啊,我没用。”易遥头也没回,顺口答道。

    身后林华凤没了声音,整个房间寂静一片。

    等到易遥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她两手一软,热水哗啦一声倒满了一整个杯子,手背上被烫红一小块。

    易遥塞好瓶塞,把热水瓶放到地上。静静地站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弄堂里的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着易遥发白的脸。她没有转过身来,身后的林华凤也一言不发。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听到背后传来的林华凤平稳的声音,她说,两个多月了,你为什么不用?

    08

    就像是这样的,彼此的任何对话,动作,眼神,姿势,都预先埋藏好了无限深重的心机。

    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年的母女之间的关系。

    不经意的对白,不经意的表情,在黑暗中变成沿着固定好的路线撒下的针,在某一个预设好的时刻,毫不手软地刺进对方的身体里。然后去印证对方痛苦的表情,是否如自己想象的一致。

    很明显,林华凤看到了易遥如自己想像中一致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上,等着易遥。

    易遥转过身来,望着林华凤,说,你知道了。

    林华凤张了张口,还没说话,易遥抬起脸,接着说,是又怎么样,我就是去找他拿了钱,我自己有钱买卫生棉,不用用你的。

    林华凤慢慢走过来,看着易遥,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啊?

    黑暗中突然甩过来的巴掌,和易遥预想的也一模一样。

    在脸上火烧一样的灼热痛感传递到脑子里的同时,身体里是如同滑坡般迅速坍塌下去的如释重负感。

    而与此同时,自己没有预想到的,是林华凤突然伸过来的手,抓着易遥的头发,突然用力地扯向自己。

    正对自己的,是林华凤一张抽动着的涨红的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也依然烧得通红的眼睛。

    09

    很多很多的水草。密密麻麻,头发一样地浮动在墨绿色的水面之下。

    齐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无边无际的水域在月广下泛着阴森森的光。

    紧贴脚底的是无法形容的滑腻感。

    哗啦哗啦的水声从远处拍打过来。像是前方有巨大的潮汐。

    最后的一步,脚下突然深不可测,那一瞬间涌进鼻孔和耳朵的水,像水银一样朝着身体里每一个罅隙冲刺进去。

    耳朵里最后的声响,是一声尖锐的哭喊。

    --“救我。”

    齐铭挣扎着醒过来,耳朵里依然残留着嘈杂的水声。开始只是哗啦哗啦的噪音,后来渐渐形成了可以分辨出来的声响。

    是隔壁易遥的尖叫。

    齐铭掀开被子,裹着厚厚的睡衣打开房间的门,穿过客厅,把大门拉开。深夜寒冷让齐铭像是又掉进了刚刚梦里深不可测的水底。

    易遥家的门紧锁着,里面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声。

    齐铭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齐铭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把扯了回去,李宛心披了条毯子,哆嗦着站在自己后面,板着一张脸,压低声音说,人家家里的事儿,你操什么心!

    齐铭的手被紧紧地抓着,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又一声尖叫之后是玻璃哗啦摔碎的声音。林华凤的骂声钻进耳朵里,比玻璃还要尖锐。

    “你就是贱货!我养大你就养成了这样一个贱货!是啊!他给你钱!你找那个男人去啊!贱逼丫头你回来干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还有易遥尖叫着的哭声:“妈!妈!你放开我!啊!别打了!我错了!我不找了!我不找了……”

    齐铭隔壁的门也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也裹了件睡衣出来。看见李宛心也站在门口,于是冲着易遥家努了努嘴,说,作孽啊,下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报应。

    李宛心撇撇嘴,说,也不知道谁作孽,你没听里林华凤骂些什么吗,说她是贱货,肯定是易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齐铭摔开李宛心的手,吼了句“妈!人家家里的事你清楚什么啊!”

    李宛心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住了,而回过神来,就转成了愤怒:“我不清楚你清楚!”

    齐铭不再理她,摔开被她紧紧抓住的手,朝易遥家门上咣咣地砸。

    李宛心抓着齐铭的衣服往回扯,“你疯了你!”

    齐铭硬着身子,李宛心比儿子矮一个头,用力地扯也扯不动。

    在林华凤把门突然哗啦一下从里面拉开的时候,隔壁那个女人赶紧关了门进去了。只剩下站在易遥家门口的齐铭和李宛心,对着披头散发的林华凤。

    “你们家死人啦?发什么神经?半夜敲什么门?”

    李宛心本来没想说什么,一听到林华凤一上来就触霉头,火也上来了:“要死人的是你们家吧!大半夜吵成这样,还让不让人睡了?”

    “哦哟林华凤,平时拽得像头傻逼驴一样的人不是你吗?你们家不是有的是钱吗?受不了他妈的搬呀!老娘爱怎么闹怎么闹,房子拆了也是我的!”

    李宛心一把把齐铭扯回来,推进门里,转身对林华凤说,“闹啊!随便闹!你最好把你自己生出来的那个贱货给杀了!”说完一把摔上门,关得死死的。

    林华凤抄起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朝齐铭家的门上砸过去,咣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散落下来掉在门口堆起一个小堆。

    齐铭坐在床边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他用力地憋着呼吸,额头上爆出了好几条青筋,才将几乎要顶破喉咙的哭声压回胸腔里。

    眼泪像是打开的水闸,哗哗地往下流。

    母亲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齐铭你给我睡觉。不准再给我出去。”

    门外一阵哗啦的声音,明显是李宛心从外面锁了门。

    齐铭擦掉脸上的眼泪。

    脑海里残留的影像却不断爆炸般地重现。

    昏暗的房间里,易遥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墙角的地上,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身上扯坏的衣服耷拉成好几片。

    满地闪着光的玻璃残渣。

    10

    晨雾浓得化不开。

    窗户上已经凝聚了一层厚厚的霜。

    昨天新闻里已经预告过这几天将要降温,但还是比预计的温度更低了些。

    刚刚回暖的春天,一瞬间又被苍白的寂寥吞噬了。

    依然是让人感到压抑的惨白色的天光,均匀而淡寡地涂抹在蓝天上。

    齐铭走出弄堂口的时候回过头看看易遥家的门,依然紧闭着。听不到任何的动静。身后母亲和几个女人站在门口话短话长。齐铭拿出单车,拐弯出了弄堂。

    “哦哟,我看齐铭真是越来越一表人才,小时候不觉得,现在真是长得好,用他们小孩子的话来说,真是英俊。”那个顶着一头花卷一样的头发的女人谄媚着。

    “现在的小孩才不说英俊,她们都说酷。”另外一个女人接过话来,显得自己跟得上潮流。

    李宛心在边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是啊,我每天早上看见他和易遥一起上学,易遥缩在他旁边,就像小媳妇似的。”对面一家门打开了,刚出来的一个女人接过她们的话题。

    李宛心的脸刷地垮下来,“瞎讲什么呢!”说完转过身,把门摔上了。

    剩下几个女人幸灾乐祸地彼此看了看,扯着嘴笑了。

    --我看齐铭和易遥就不正常。

    --是啊,那天早上我还看见易遥在弄堂门口蹲下来哇啦哇啦吐了一地,齐铭在边上拍着她的背,那心疼的表情,就是一副“当爹”的样子。

    --要真有那什么,我看李宛心应该要发疯了。

    --最好有那什么,这弄堂死气沉沉的,有点热闹才好。

    11

    路过学校门口的小店时,齐铭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从车上下来,钻了进去。

    两三个女生挤在一排机器前面。

    齐铭不好意思也挤进去,就站在后面等。

    面前的这排机器是店里新到的,在日本非常流行的扭蛋。投进去钱,然后随机掉出蛋来,里面有各种系列的玩具模型。而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得到哪一个模型。

    前面的女生回过头来的时候,齐铭“啊“了一声,然后立即礼貌地打了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唐小米的脸在齐铭目光的注视下迅速地红了起来。

    “你想买‘这个’啊?”齐铭指了指眼前的机器,因为不能确定到底该怎么称呼,所以用“这个”来代替。

    “嗯……想买。”唐小米微微低着头,脸上是显得动人的一点点红晕。

    “你们女生都喜欢这种东西?”齐铭摸了摸头,表示有点不可理解。

    “女孩子嘛,当然和男孩子不一样咯。”唐小米笑起来,招牌一样的动人微笑。

    齐铭盯着唐小米看了几秒钟,然后一步上前,说:“哦,那我来吧。”

    他背对着唐小米,伸出手扭动起机器上的转扭。

    掉出来的蛋里是一只熊猫。齐铭拿着朝收银台走过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突然开始呼吸急促紧张起来的唐小米。

    唐小米摸出手机,脸上是压抑不住兴奋的表情。

    --我和齐铭在校门口的小店里,他看我想买扭蛋,他就自己买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要送我,怎么办?

    迅速传回来的短信内容是:你买一个别的东西,当他送扭蛋给你的时候,你就拿出来送给他。哈哈,大小姐,他吃错药了还是你对他下了毒?

    唐小米没有理睬短信后半句的内容,她转过身在旁边的玻璃橱窗里拿出几个蓝色的胶带护腕来,最近学校几个醒目的男生都在戴这个。

    她挑了一个好看一点的拿起来,然后朝收银台走过去,静静地站在齐铭边上,低着头。

    里面的人在找钱,齐铭回过头,对唐小米笑了笑:“前几天我一直听易遥提到这个,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今天正好看到了,买来送她。”说完低头看到了唐小米手上的护腕,说,“这个是男生用的吧?你买来送人?”

    唐小米脸上的微笑像绽开的花朵一样动人,“是啊,同学快过生日了,他篮球队的。”

    “嗯,那这样,我先走了。”齐铭接过找回来的零钱,挥手做了个“拜拜”。

    “嗯。”唐小米点点头。然后从钱包里掏出钱递给收钱的人。

    齐铭拨开店门口垂着的挂帘走出去的同时,唐小米的脸一瞬间暗下来。

    她迅速地翻开手机的盖子,啪啪打了几个字,然后“啪”地一声用力合上。

    牙齿用力地咬在一起,脸上的肌肉绷得太紧,从皮肤上透出轮廓来。

    12

    被风不小心吹送过来的种子。

    掉在心房上。

    一直沉睡着。沉睡着。

    但是,一定会在某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刻,瞬间就苏醒所来。在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迅速地顶破外壳,扎下盘根错节的庞大根系,然后再抖一抖,就刷的一声挺立出遮天蔽日的茂密枝丫与肥厚的枝叶。

    接着,慢镜头一般缓慢地张开了血淋淋的巨大花盘。

    这样的种子。一直沉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等待着有一天,被某种无法用语言定义的东西,解开封印的咒语。

    13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一只涂着五彩斑斓指甲油的手,伸过去拿起来,挂在手机上各种繁复的吊缀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发件人:唐小米。”

    信息打开来,非常简单的三个字,清晰地映在发光的屏幕上。

    “搞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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