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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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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在白玉石阶上跪迎沈羲遥。我款款下拜,他亲手相扶。随他走进大殿之中,他回头顾我,我含笑应对。殿内满是王公贵族,肱骨大臣,后宫佳丽,属国使臣。他谈笑风生,我语笑嫣然。在所有人的眼中,眼前都是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那般默契,那般相称。却只有我们自知,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毫不是内心真实之现。

    待羲赫携了柔然公主进入殿堂之后,一室的喧哗安静下来。我定睛看去,目光却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他的脸上是笑的,好似幸福的笑容。只是这笑如同之前我与沈羲遥的笑一样,不过是做出的。

    直到身边的典礼官拿出圣旨朗声念道:“兹有柔然公主南宫氏,澹钟翠美,含彰秀出。固能微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向外昭。是以选报名家,力效藩国。式光册典,俾叶鐆谋。联姻于大羲皇四子裕王沈羲赫,以示两国交好之诚心实意。望二人……”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下去,一双眼睛望向了下面那个女子。

    这柔然公主果然貌美,丰容靓饰,光明殿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一室风华,多半被她占去。又因出身高贵,自有端雅的气质流露出来。

    我心中一动,此女不愧为一国公主,确实配得上裕王沈羲赫。

    之后的典仪礼制,总有两双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一道决绝,一道深沉。而我只带着最动人,最娴雅,最端庄,最高贵的笑容,如同精致的皇家玩偶一般,观赏着庆典中别具柔然风情与大羲特色的各类表演,好像,很开心,很欣慰一般。

    谁的叹息,低低在耳边响起,那叹息声中,一生的所有,皆化做过眼烟云。

    不知何时我回了坤宁宫,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得彻底。只有依稀的印象,羲赫带了公主上前,我按祖制劝诫几句后又祝福,然后颁发了金印金册给柔然公主,如此礼成。柔然公主正式成为大羲的裕王妃,成为最尊贵的命妇之一,也成了我最羡慕的人。

    我既出席的羲赫大婚,等于宣告皇后身体痊愈,后宫大权重新回到手上。怡妃无半点不愿,反而在请安时向我抱怨她不适合处理诸事,实在疲累,如今总算盼得我痊愈,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之后连续三晚沈羲遥留宿坤宁宫,虽然我并未见他,他只是睡在后殿里,却向满宫证实了帝后和谐美满,所有关于那一日的传言全是虚言。

    他要做戏我并不管,反正我对他冷淡他也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皓月。

    若按她的罪责,即使死一百遍也不足惜。可我深知她不过是被人利用,我真正要除掉的是她背后的主使之人。同时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她不顾从小到大的情谊屡次欲加害于我,要颠覆凌家?

    斑驳的墙壁、陈腐的稻草、呛人的气味、发出寒光的刑具,仅有一线天光透进来的阴森的牢房里,此刻空荡荡得,更令人觉得是九幽地府之中。

    走到尽头,一个女子呆呆坐在腐烂的稻草上,白衣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黄褐颜色,周身也散发出呛人的臭气。她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早不复当初的乌黑顺滑,只如一蓬乱草一般。曾经秀美的面容从眼角到唇下添了一道狰狞的伤疤,看去直如夜叉般骇人。

    我看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当年府中那个单纯而无忧虑的皓月仿佛从眼前走来,欢笑着捧上一碟点心,喜滋滋道:“看月儿拿什么来了?”一定会是我最喜欢的佛手酥,或者杨枝甘露。又仿佛初入宫时丢了簪子,她冒死也要为我从柳妃宫中取回,临去前温柔道:“小姐,月儿去去就回。”可转眼间,这个伴我护我两相依偎的皓月,亲手为我斟满毒酒,又言之凿凿颠倒事非加害于我。难道这后宫,真的是一个改变人心智性情,令人都变成魔鬼的地方么?

    “娘娘有话问她,你们给她梳洗一下,带去堂上吧。”蕙菊对随同而来的牢监道。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嘱咐其他人带皓月去梳洗,又迎我进问话的前堂,这里到底干净许多,但墙上摆放的刑具在烛火中发出幽幽冷光,还有淡淡血腥味道挥之不散。

    不久皓月换过一身衣服被押进来,手上脚上皆有镣铐。我示意让她坐下,又挥挥手对几个狱卒道:“本宫有话问她,你们在外面候着。”

    几个狱卒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回娘娘,皇上嘱咐过要好生看顾娘娘安危,奴才们……”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喜子,淡淡道:“谅她也不会对本宫如何。你们下去吧。”

    几人见我坚决,便道:“奴才们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娘娘喊一声便可。”这才退下了。

    “皓月,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过错?”我看着眼前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冷冷道。

    她抬一抬头,露出半张狰狞面孔,冷笑道:“我做错什么了?还不是你陷害我。”

    “这话可笑,本宫自认带你不薄,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当初在凌府,你喜欢的本宫一定先给你,入宫之后你倾慕皇上,本宫也想办法令你得宠,还教你技艺已博皇上欢心。你又为何要害我父亲,下毒杀我,还颠倒事非诬陷我与裕王?”

    皓月斜了我一眼,声如夜枭:“你与裕王本就有苟且,何须我诬陷?至于害你,哼,”她眼里突然流下泪来:“若不是我知晓自己身世,自然还如傻瓜一样视你如神仙人物,死忠于你。”

    “你的身世?”我一愣,皓月是牙婆卖进府中的孤儿,只说是父母双亡的农家孩子,她又有和身世?

    “我本名崔映雪,是潘王崔世诚嫡女,当年你父亲诬陷我父囤兵八千密造弓弩又收买人心,有不臣之心,太后下旨追查,暗中却授意影卫暗杀。诚王府一夜之间燃起大火无人来救,门又从外锁死,阖府三百余口悉数丧命。谁不知太后与你父亲的关系,朝堂上根本就是凌相说一不二的局面。可怜我父亲为国尽忠一生,最后却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我一惊,诚王谋逆之事本朝确有,也确实是父亲去南粤为诚王贺寿时发现端倪,暗中调查后上奏皇帝太后,诚王见事情败露不愿受辱,先令王府一干人等全部饮下鸩酒,之后纵火自焚而亡。我那时还年幼,只听父亲唏嘘情状惨烈,他本意并非赶尽杀绝,只想诚王交出兵权以保小皇帝皇位安稳。

    皓月冷哼道:“我本有与你不相上下的身份,本可锦衣玉食无忧一生,或者入宫为妃皇上也会重视,却因你父亲的缘故沦为奴婢,低贱至极。即使成为妃嫔,也毫无靠山不被重视,活的委屈!”她一根血淋淋的手指指向我:“你说,我该不该恨凌家,该不该将仇报在你身上?”

    我平静地看着她,只觉她近乎癫狂地要挣开镣铐,哭喊道:“我本是县主之尊,凭什么给你做了丫鬟,凭什么做一个小小的贵人,凭什么要仰人鼻息生活?”

    我见她控制不住情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实在不忍再看,小喜子猛地敲了她后颈,皓月软软倒了下去。蕙菊从一边水缸中舀起一瓢水浇在她身上,皓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疑惑道:“你对自己的幼年有印象?”

    皓月摇摇头:“那么小的记忆怎么会有。”

    我笑道:“那你如何说自己是诚王女?”

    皓月“咻”地掀起衣裳,满是血痂汗渍的发黑的躯体上,在左乳下有一个花形的胎记。她得意笑道:“这便是证明。”

    我皱起眉看着她,“是谁告诉你这便是证明的?”

    “是惠妃。”皓月道:“当初我在御花园哭泣被她遇到,后来几次来看我,闲时说些故事,有一次就说到诚王。”皓月抹抹眼睛道:“她父亲曾与诚王并肩作战,也去贺过诚王得女,听乳母说小县主身上有桃花胎记十分特别。之后感慨诚王被凌相所害,王府上下全被诛杀,不然以诚王尊贵,如今中宫怕是那小县主的呢。”

    “所以你就信了?”我质问道:“就凭一个毫无依据的胎记,你就认定了自己是诚王嫡女,就认定了我父亲害了你全家,就认定了要报仇?你连一点证据也不找,就凭她几句话就相信了?”

    皓月别过脸去:“这样的胎记特别,哪是人人都有的。惠妃还说诚王府那么大,肯定有密道能逃脱,没准儿一双儿女逃了,死的不过是李代桃僵的下人之子。隐姓埋名过一生也不错,只是可惜了家仇。”

    “所以你就认为自己便是那有可能逃跑的小县主?”我冷冷笑道:“诚王府有没有密道我不清楚,只知当时钦差称皇上感念诚王功绩有赏赐,诚王府一干人等齐聚正殿不会有假。皇帝确实赐了诚王一等公,嫡子世袭,嫡女为诚慧县主,但同时又下旨斥责诚王拥兵自重阖族赐死。诚王挣扎被影卫制服,他没办法才令族人饮下鸩酒,自己却在目睹惨状后癫狂,发疯时打翻了烛台引起大火。影卫一一确认都已伏法后才离开。所以何来小县主逃跑之说。”我紧紧盯着她闪躲的眼睛:“而你就凭惠妃几句瞎话认定了自己是诚王之女?诚王之女身上是否有胎记你又与谁确认过?诚王府旧人还是接生婆婆?何况你也说,诚王府大火却无人来救,影卫清点人数一个不差,小县主又如何能逃脱的过?”

    皓月不敢看我灼灼目光,将脸转向一边。我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脸,令她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当初牙婆说的很清楚,你是陇川人,父母务农为生却因病去世,刘管家是陇川人才收你做义女,你也才能做我的贴身丫鬟,才能随我入宫并成为妃嫔。可你却恩将仇报,不仅害死我父亲,还杀了刘管家,又要诬陷我!”我越说心中累积许久的怨恨爆发得越厉害,连声音都带了颤抖:“你身边的雪儿是惠妃安插的眼线,你身上有什么她会不知道?她编个故事你就信了,难道我们多年的情谊,凌府与刘管家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就忘了?”我摇着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皓月啊皓月,你真是愧对了我们对你的一番真心!”

    我转身不再看她不可置信的面目,背身道:“罢了,只怪我凌雪薇眼瞎了,还好,今日便可做个了断了。”

    我说着手一挥,蕙菊上前高声道:“皇上有旨,月贵人以下犯上意图不轨,但念在多年侍奉有功,特赐酒一杯,留全尸。”

    皓月身子一震,仓皇地欲抓住我的裙角。我退一步侧头看她:“你还有什么想说?”

    她面上终于露出害怕的神色,带了呜咽的声音求道:“娘娘,臣妾愿说出一切,还请娘娘留臣妾一条命吧!”

    我摇摇头:“你要说的,本宫早知道了。至于留你性命,在你害死我父亲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你。”我说着拿起酒壶丢在她面前:“既然你认为自己的诚慧县主,那么就把当年该喝的酒喝了吧。”

    皓月连连后退,看那酒壶如同看到洪水猛兽一般不住摇头。我朝小喜子使了个眼神,他一把拎起皓月掰开她的嘴将那酒灌了进去。

    皓月脸色煞白,想吐却吐不出,片刻后她捂住肚子眼神绝望而哀怨。她看着我,唇角淌下一道血迹,她张了张嘴,更多的血涌出来。可我却从她的口型看出,她最后说的两个字是“小姐……”

    “小姐”,曾几何时,她温柔软糯的声音念着这两个字不时响在耳边。

    “小姐,皓月谢小姐赐名。”

    “小姐,皓月愿一生陪伴在小姐身边,绝无二心。”

    “小姐,皓月做了杨枝甘露,你尝一尝。”

    “小姐,天这么暗还看书,小心伤了眼睛。”

    “小姐,风这么大,我关窗了啊!”

    “小姐,皓月要陪小姐进宫,这样小姐就不会寂寞了。”

    “小姐,皓月去为您取回簪子。”

    “小姐,皓月成为美人,对不起您。”

    回到坤宁宫后我只觉得疲惫不堪,吩咐蕙菊向沈羲遥复命,晚膳再来唤我。这一觉初初睡得不安稳,梦见幼年与皓月相伴的时光,无忧无虑,她端了一盏杨枝甘露走来要递给我,可转眼变成一条毒蛇,她从小小的身姿变成牢狱中的模样,用带了血的狰狞的面容恶狠狠看向我,说出恶毒的话语。就在我几乎从梦中惊醒时,有人轻轻环抱住了我,令我微微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还有淡淡清香,那般熟悉好似梦中的向往。我只觉得温暖舒心,所有噩梦皆不见,只沉醉在那温柔乡中。

    醒来时天光已暗,落日的余晖映在窗上,给一对和合二仙纱屏添上暧昧的橘色光彩。

    我只觉得浑身舒畅,唤来小宫女伺候梳洗。蕙菊选了一套家常碧水色泼墨远山八幅裙为我穿上,一边为我梳头一边道:“皇上方才来看过娘娘,临走时说明日是裕王妃归省之日,会来向娘娘请安,望娘娘准备一二。”

    我点点头,却被她的话引起一点心惊。

    “你说皇上来过,什么时候?”我戴上一对银色流苏耳环,问道。

    “娘娘睡着时,皇上进来待了一会儿才走的。”蕙菊拿起一套银簪在我发髻上比一比,又放下。

    我随手取过一根长簪戴上,“不过是用晚膳,简单就好。你去准备准备,到时留裕王妃午膳。”

    蕙菊点点头道:“娘娘,李芳苓来了。”

    李芳苓便是昔日的李家小姐,皇帝的李常在,如今的莳花局里一个管事。

    “带她去西侧殿吧,一起用晚膳。你把本宫备下的东西拿来。”我套上银色短褂,慢慢走了出去。

    西侧殿里不过八菜一汤,也不是什么珍稀美味,但胜在滋味雕工。李管事跪在地上,见我进来,将头埋得更低。

    我在上首坐了,笑吟吟请她起来,又看座。她十分惶恐不敢受,奈何推辞不过,只好战兢兢坐下,不敢看我。

    我舀了一碗酸笋火腿汤给她,温和道:“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李管事人如其名,芳苓芳苓,确实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忙起身,“谢娘娘谬赞,奴婢做的不过是份内之事。”

    “你这份内可是救了本宫一命。”我指指面前座位:“本宫没什么好谢,只能略备薄酒表示心意。”

    “奴婢不敢当!”她又欲跪地磕头。

    蕙菊一把将她扶起按在座位上,盈盈笑道:“娘娘让你坐,就坐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罢也为我舀了一碗,我想也许李管事心有顾虑,便先喝了起来。

    慢慢地,李管事也放松下来,也能与我与蕙菊玩笑几句。说到当年失宠获罪,她竟并无半点怨恨,只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当年只怪自己不懂事,想着自己是商贾之家第一个选进宫的妃嫔,皇上又接连召幸,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想想,即使当时皇上不处置奴婢,那些妃子又怎会看我得宠得意,反而去了浣衣局还留了命下来。”

    她端起一盏梨花醉慢慢饮一口,面颊已染上淡淡绯色,略有醉意道:“奴婢在浣衣局、莳花局这么多年看下来,宠爱虽好,不过是云烟,总有散尽的时候。反而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真。”

    她的眼角晶亮:“如今真是后悔,若是当年没争得要入宫,如今怕也找了个良人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了。”

    她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若没入宫,还能伴在父母膝下,哪会像今日这样寂寞无依,对着花草孤老一生。”她是真醉了,全不顾这些话在宫中多么不合适,可又有谁有她的胆量,将每个深宫女子内心的秘密吐露出来呢。

    “李管事醉了,”我温柔道:“本宫送你归家可好?”

    “家?”她扬起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朦胧水汽下一双眸子波光迷离:“我还有家吗?我的家在哪里啊……”说罢趴在桌上,一樽酒翻倒淌下淋漓酒水,滴滴答答好似此刻我脸上的泪水。

    是啊,家在哪里啊……

    这皇宫是我的家吗?可它也是众多妃嫔的家,勾心斗角经营算计,冷冰冰的虚情假意,又如何能称作家?

    凌府是我的家吗?可父亲仙逝母亲长居江南,大哥一家如今住在里面。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那里又何尝是自己的家?

    我的心底涌上无尽悲哀,唯有一点温暖慰藉。

    家,我也曾有过一个。黄家村的茅舍虽简陋,但有良人相伴,有邻里和睦,有平和满足的幸福,有自食其力的充实,还有对未来美好的向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两情相悦长相守,便是人间好时节。

    明天醒来,李管事就在离宫的马车上了。归家还是自寻去处皆由她,皇帝的女人不能再嫁,但真离开了这皇宫,一切都随她了。若能觅得良人幸福一生自然是最好的,也算圆了这寂寥后宫中女子们的一个痴梦吧。

    次日醒来,天光晴好,微风清凉,鸟儿在树梢上唧唧咋咋如同歌唱,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拥被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花草清芬随风摇曳,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由想起当年黄家村的宅院里也种了许多花树,初春时节最是风景秀丽雅致,我与羲赫或携手漫步赏花观景,或对坐树下品茗对诗,十分惬意快活,而那段时光,已成为我今生最美好的一段回忆了。

    今日,我将面对的是他的新妇,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挑来选去,择了件藕荷色刺绣白玉兰暗纹六幅裙配月白刻丝新叶上裳,乌发挽髻,横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样。

    待裕王妃进来请安,我斜倚在长榻上,含笑道:“王妃快请起,都是一家人,无须那些虚礼。”

    她还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这才抬起头来朝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看去十分甜美。

    “快请王妃坐,”我仿佛十分欢喜她进宫,热情道:“到本宫身边来。”

    她再深深一福,这才走上来。待她走近我才发现,她身上一身深青朝服上并非寻常如意纹,而是别致的银丝玉兰,这个发现令我意外,与她闲话几句后道:“王妃的衣服真特别,这花样很好看。”

    她面上浮起绯红,娇羞道:“这是王爷替臣妾选的,臣妾也很喜欢呢。”

    我一愣,之后泛上淡淡醋意,面上却一如平常,真诚道:“王妃与王爷琴瑟和鸣,本宫十分欣慰。”

    她脸更红了,因为肌肤盛雪,耳根红得如鸽血一般,她语气甜得如蜜里泡过:“王爷说,‘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臣妾十分感动,也感激老天眷顾,竟给了臣妾这样一个夫君。”

    “裕王确乃人中龙凤,更难得是温柔体贴,嫁给他可是我大羲无数女子梦寐之事呢。”我带了玩笑的口吻道。

    裕王妃点点头:“是啊!出嫁前臣妾对裕王有所耳闻,多是他征战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个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凶狠而不解风情。不想第一眼看见他,他穿了一袭白袍骑马而过,风度翩翩不然浊尘,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里喜欢上了。”

    她娇羞一笑,满脸都是幸福的光彩,衬得人如琼花,光彩夺目。

    “王爷待王妃可好?”我关切道。

    “开始臣妾担心自己是为两国邦交而嫁,而他已有四位侧妃,是否不好相处。不想王爷虽然十分繁忙,但对臣妾十分体贴,事事都依着。臣妾打听过,那几个侧妃王爷并未宠爱之人,便也放下心来了。”

    “王妃这般美貌,性情温和身份高贵,哪有男人不爱的道理呢。”我递过一碟果脯给她:“王妃尝一尝,这是北方属国进贡来的,十分香甜。”

    “若说身份高贵美貌无双,谁又比得过娘娘您呢。”裕王妃一脸真挚:“臣妾在柔然便听说过您的风姿,也听说过您与皇上如何恩爱,十分羡慕。”她轻抚侧脸柔声道:“不过如今臣妾谁都不羡慕了。”

    我只带了大方笑容听她的幸福,露出如长嫂一般欣慰的表情,心却越来越酸,好似塞了一把青梅一般,连果脯吃在嘴里都是酸涩。

    “王妃为国献身远离故土,王爷政务繁忙,若是王妃寂寞了,或者哪里不开心了,就进宫来。这坤宁宫的大门永远朝你开着,就把这里当做娘家吧。”我拉过她的手,目光殷殷:“本宫盼着王妃早为裕王开枝散叶呢。”

    裕王妃一脸感激之色,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信赖,她深深施了一礼道:“臣妾谢娘娘恩德。”

    如此又闲话许久倒也聊得其乐融融,又留午膳,前面传话来,皇上与裕王来了。

    我一愣,旋即笑道:“王爷与王妃真是情深,这才半日不见就来了。”

    裕王妃不好意思道:“让娘娘见笑了。”语气却满是甜蜜。

    我对蕙菊道:“想来皇上还没用膳,添两双筷子吧。”之后对裕王妃道:“王妃不介意吧?”

    她连忙道:“能与皇上用膳是臣妾的福气。”

    我点点头,心底却有些排斥要面对的情景。

    这是自小产后我与沈羲遥第一次一同用膳,虽然看起来我二人十分和谐,但其实装得十分辛苦,再加上羲赫对王妃十分殷勤,显出无比的恩爱来,我只觉得自己的假笑马上堪堪便挂不住了。午膳很快就结束,裕王携王妃告辞时还悉心为她披上披肩,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

    我看着他们并肩走出坤宁宫,脸上的笑容终于卸了下来。

    “不想柔然公主不但容貌秀丽,性格也这样温顺,朕看她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与羲赫相处得也十分融洽,终于欣慰了。”沈羲遥感慨道。

    我笑一笑,“皇上可是后悔未将柔然公主纳入后宫?”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腰上一紧,惊讶地回头,正对上沈羲遥蛮横的吻。

    “谁能比得过薇儿呢?”他含住我的耳垂低语道。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可内心深处却涌上恐惧来。不知为何,只要与他特别接近,我不由就会产生这种的感觉。

    他吻得又急又狠,连带着手上也开始动作,周围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午后天光刺眼,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憎恶一层层涌上,虽然我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但下意识还是使劲推开了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他看着我,眼里的痴迷逐渐化成悲伤失望,俊美的脸上显出怒气来。他紧紧盯着我,我觉得自己的眼神一定泄露了心底的厌恶,连带着面色都苍白起来。

    我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丝毫都没有让步的意思,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压抑,他近前一步我便后退一步,几番下来,他终于一挥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逐渐瘫软下来,心里涌上担忧与后怕。看得出,沈羲遥对我的表现十分不满,而他一直小心翼翼待我,此刻拂袖而去,怕是已到忍耐的极限。

    自这日午后开始,沈羲遥再未踏进坤宁宫,甚至祖制里定下的初一、十五和重大年节,他也再未来过。但奇珍异宝、时鲜贡品、一应日常所需器物,都先紧着坤宁宫挑选使用,剩下的才赐给六宫。后宫大小事宜皆由皇后定夺,但凡皇后裁决的,勿再向皇帝求情更改。

    因此,即使他不来却给了我不容小觑的权力,所以后宫众人不敢不将坤宁宫放在眼里。宫中虽然充满各种窃窃私语,却绝不会明目张胆地传进我的耳朵。

    裕王妃自来到大羲便十分喜爱玉兰,坤宁宫后面有一处满栽了各色玉兰,还有逆着时节开放的品种,故而时常羲赫进宫议事时,她也会到坤宁宫向我请安。

    逐渐地,我发现了她的变化。

    原先的裕王妃,总是带了如孩童般纯粹的笑脸,一点小事都能逗得她呵呵直笑。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忧愁烦恼,干净得好似雪山顶上的湖泊。之后,这双清澈的眼睛偶尔迷蒙起来,虽然每次她都说羲赫对她如何体贴,但我却从她越来越少的话里听出不对劲来。

    羲赫对她确实好,但这份好,像是兄长对小妹的亲切与体贴,但凡裕王妃喜欢的,羲赫定会给她,却不会与她过多亲密,那好里带了客气与距离。可真正的夫妻不是如此,他们的亲切与体贴,是欢喜时迫不及待的分享,是忧愁时两相倾诉的依靠,是分歧时彼此说服的激烈,是生病时焦急担心的守候……

    终于,那干净的眼睛被雪山的冰雪覆盖,欢愉的面颊也被哀愁取代,她的礼节愈发周全,话愈发少,连笑容也逐渐消失。后来,便鲜少入宫了。

    沈羲遥对怡妃的宠爱愈盛,但她并无半点骄纵,对我依旧十分真诚恭敬,两人更似姐妹。我上奏沈羲遥望怡妃能协理后宫,次日他便下了旨意。很多时候我都有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初进宫的时光,不见君面,却事事得允。

    我看着窗外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了五年。

    五年里,后宫里十分热闹。

    怡妃诞下一对双生女,晋位贤妃。

    和妃一个月里也能有一两次侍寝的机会,又生下皇五子。只是她生这个孩子是难产,足足生了三天才生下来。这个孩子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歪歪斜斜,御医判断是个痴儿。和妃一心便放在皇长子身上。

    选秀也进行了两次,选进了诸多年轻美貌的世家女子,只是她们得宠的时间都不长,红颜未老恩先断,平添许多可怜人。

    也有幸运一朝得宠便有孕的,比如生下皇三子的谢昭仪、皇次女的魏婕妤、皇四子的张容华、皇五女的曹贵人。

    而我,让轩儿三岁就拜鸿儒为师,进入上书房学习经史、策论、诗词、书画等,又请二哥举荐了一名将军教他骑射,薄暮始休,除元旦、端阳、中秋、万寿、千秋、自寿、除夕各歇一日外,再无可休。我教导他正直勇敢、谦逊有礼、坚韧不拔、胸怀宽广、不耽于一物,不殃及无辜。

    令人欣慰的是,课业虽苦,但轩儿却无半点怨言。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又一点就通,受到太傅的惊叹与称赞。骑射时难免伤着他也绝不娇气,每日严格按照师傅的要求做完功课。晚膳后轩儿常常与我交流当日所学,也谈些平日所见的趣事,亲奉茶水点心到我面前,若见我面有忧色,还会故意做些“蠢”事逗我开心。有儿如此,母复何求?

    这一日轩儿从上书房回来,晚膳时吃的不多,连他最喜欢的奶汁鱼片都没吃。饭后他不像平日那般活泼,反而闷闷不乐。我故作不见,只检验了他的功课。

    睡前,我端了一盏蜂蜜牛乳到轩儿的寝殿,他正翻一个话本。见我进来,他显得十分高兴,喝了牛乳后踟蹰片刻道:“母后今晚可以跟轩儿一起睡吗?”

    我轻轻搂着他,不到七岁的孩子略显清瘦,但柔韧的身子却蕴含力量。他偎在我怀里,一张小脸带了委屈。到底是孩子,还不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想来今日一定在上书房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了,轩儿?”我温柔道。

    “今天皇兄来上书房了。”轩儿低声道。

    我点点头:“你皇兄去之前病了一场耽搁了进学,今天既然去了证明他好了,你该高兴才对。”

    轩儿撅起嘴道:“儿臣是很开心,总算有人能与儿臣一起进学。可皇兄一来就抢走了儿臣的东西,还说了不好听的话。”

    我讶道:“他怎么会抢你的东西呢?”

    这下似说到轩儿的委屈上,他抿了抿嘴才道:“皇兄说他很喜欢儿臣的螭龙玉佩,问儿臣有没有听说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儿臣想着那是父皇所赠,就没有给他。不料他说人人都夸儿臣大方懂事,没想到连个玉佩都不舍得。”

    “所以你就给他了?”

    轩儿点点头,“反正就是一块玉佩,既然皇兄喜欢就给他好了。只是没想到他拿了后又看上儿臣的荷包,一把抢走说是正好拿来装玉佩。儿臣与他争辩,他争不过就说自己是皇长子,母妃得宠又生了弟弟。母后虽然是皇后,但是父皇根本不喜欢您,连看都不看您。儿臣没资格跟他争东西,小心以后他对儿臣不客气。”

    轩儿气鼓鼓道:“他说儿臣什么儿臣都不介意,但他说母后就不行。还有,那个荷包是母后亲手给儿臣绣的,儿臣怎么能给他!可是儿臣要抢回来时,被他带的几个小太监拦住了。”

    “既然你皇兄喜欢,给他就是了。母后再绣一个更好看的给你。”我摸一摸轩儿的头发,笑道:“母后还以为怎么了,见你不开心。”想了想又道:“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很小就知道,以后要是你自己的一些小玩意儿你皇兄喜欢,给他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该一点小事小物计较。”

    轩儿“嗯”了一声:“儿臣记下了。”

    我轻轻吻了他的额头:“早点睡吧,一早还要练功呢。”停了停问他:“你皇兄带了几个小太监?”

    “四个。”轩儿答道。

    “四个小太监应该制服不了你啊。”

    “儿臣怕伤到他们,又不是他们抢了儿臣的东西。”

    我露出欣慰笑容:“你做的很好,快睡吧。”

    走出轩儿的寝殿,我沉下脸对蕙菊道:“让蕊香密切关注和妃的动作,尤其是关于立储。”

    蕙菊点点头:“奴婢知道了。”她说完笑一笑:“蕊香自当年和妃失宠撤换宫人时黄总管把她安插了进去,真没想到现在和这么信任她,还让她做了湃雪宫的大宫女。”

    我看着满天星斗,淡淡道:“若是每个安插在妃嫔身边的宫女都能像她这样就好了。”

    蕙菊低声道:“娘娘如今也只提防她一个,所以除了蕊香外,还有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也是咱们的人。不然当初可没那么容易下药,要是皇五子也健康伶俐,皇储之位可就说不准了。”

    “有本宫在,凡是阻碍轩儿未来的都得除掉。”我的语气反常地狠厉:“给本宫密切注意和妃,一举一动都要向本宫汇报,她可不简单。”我沉声道:“还有皇长子。去跟太傅说,无须对皇长子太严格。还有骑射,让他先吃些苦头打心底里厌烦害怕就行。”

    “要不要……”蕙菊小心觑我的神色。

    我摇摇头:“不用。本宫自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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