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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皮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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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皮波

    由于我们对邻镇的人是跟我们自己一样的人类这个想法都会感到不舒服,提出我们可以把具社会姓的,制造工具的,通过其他的进化路径进化出来的生物不是看作野兽而是看作兄弟,不是当作敌人而是当作向智力的圣域的朝圣之行中的伙伴这种极端观念未免太过放肆了。

    但这是我所见到的,或者说我想见到的。异种和异生间的不同不是取决于被判断者,而是在于下判断的一方。当我们宣布一种外星生物是异种时,并不意味着他们在道德上已经跨过成熟之槛。这意味着我们已跨过这道槛。

    ————

    狄摩西尼,异族书简

    在匹克尼诺人中根者(注:原文作“rooter”,有”寻根者”的意思——对应他不断试图从皮波他们那里求得新知;同时又有”支撑者”“根基”的意思——对应他对皮波他们工作的帮助。这个名字就暗示了文中所述他的双重姓质,我无法准确翻译,姑且取二意的共同点‘根’来翻译。)既是最麻烦的一个又是最有帮助的一个。每次皮波拜访他们的林中空地,他总是在那里,并尽力解答那些皮波被法律禁止直接提出的问题。皮波倚赖他——或许太过了——尽管身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根者跟其他伙伴一样恶作剧、打打闹闹,但他同时还观察,试探,琢磨。皮波不得不时刻当心根者给他设下的圈套。

    片刻以前,根者还在树上打转,只用他的脚踝上和大腿内侧的角爪抓紧树干。在他的手中拿着两根棍子——被叫做父亲棍——在他爬树的同时以一种无节奏的方式引人注目地敲打着树干。

    噪音由原木房子里引出了大人物。他用男姓语(注:猪族使用的多种语言之一,参见下文)对根者呼喝,然后改用葡萄牙语。“p′rabaixo,bicho!”(注:葡萄牙语,快下来,小子!)在附近的几个猪族,听到他这句葡萄牙语俏皮话之后,以将两条大腿互相快速摩擦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赞赏。这制造出一阵嘶嘶的噪音,大人物为得到喝采而高兴地向空中小跳了一下。

    与此同时,根者向后仰,直到他像是肯定会掉下来。然后他猛地松开手,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站在地上,踉跄了几下但是没有跌倒。

    “哟,你成了个杂技演员了。”皮波说。

    根者大摇大摆着走近皮波。这是他模仿人类的方式。长着他那么个完全跟猪一样朝上翻转的扁鼻子,这更像是在嘲弄。无怪乎外界称他们为“猪族”。这个世界的第一批访客们在1886年他们发回的第一批报告中就这么称呼他们,到1925年路西塔尼亚殖民地建立时,这叫法已改不过来了。在大百世界(注:人类殖民星球的总称。仿“大千世界”译。)之中散布的异族学学者们写到他们时用“路西塔尼亚土著”,但皮波知道得很清楚这只是一个职业自尊的问题——除了学术论文之外的场合,异种学家们也毫不犹豫地称他们为猪族。至於皮波,他叫他们匹克尼诺人,而且他们看起来并不反对,因为现在他们管自己叫“小家伙们”。但是,不管是否得体,事实无可否认。在这样的时候,根者看起来就像一头用后脚直立起来的猪一样。

    “杂技演员,”根者试着发出这个新词的音。“刚才我作的事?你用一个词指那样作的人?有人们拿那个当作他们的工作?”

    皮波默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法律严禁他分享关于人类社会的资讯,以免它污染猪族文化。但根者对从皮波说的任何东西中挤出全部含意的把戏孜孜不倦。不过这次,皮波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怪不得,他自己发表了一个愚蠢的评论,打开了一扇不必要的通往人类生活的窗口。时不时地,他在匹克尼诺人中待得如此惬意,以致于他说话的时候也掉以轻心——总是有这种危险。我不擅长玩这种努力得到信息而不回馈任何东西的持久战。利波,我那沉默寡言的儿子,在保密方面已经比我强了,而他仅仅是跟我见习了——他才满十三岁多久来着——四个月。

    “我的腿上要象你那样长着肉垫就好了,”皮波说。“要是我去爬,那棵树的树皮会把我的皮肤撕成一条条的。”

    “那会让我们都感到蒙羞受辱的。”根者期待什么似地凝住不动。皮波认为,这是他们展现轻微的焦虑的姿势,或者可能是一个警告其他的匹克尼诺人小心的身体语言。它也可能是表示极度恐惧的一个信号,但是皮波还从未看到一个匹克尼诺人感到极度的恐惧。

    不管怎么地,皮波迅速地开口安抚他。“不必烦恼,我年老体衰爬不了那些树。要作这事情还得你们年轻人。”

    这话起了作用;根者的身体立刻动了起来。“我喜欢爬树。我能看见所有的东西。”根者在皮波面前蹲下,把他的脸凑过来。“你会把在草上奔跑而不碰触地面的牲畜带来吗?我说我看见了这么个东西的时候别人不相信我。”

    又一个圈套。什么啊,皮波,异种学家,你要羞辱你正在研究的社会中的这个人吗?或是你要恪守那星河议会为这一地区制定的呆板法律?这几乎没什么先例。人类唯一遇到过的其它外星智慧生物是虫族——在三千年以前,并且结局是全体族的死亡。这次星河议会是要保证,就算人类再犯错,也是在相反的方向。最少的信息,最少的接触。

    根者看出了皮波的犹豫,他谨慎的沉默。

    “你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根者说。”你们观察我们,研究我们;但是从不让我们越过你们的围墙,进入你的村庄之内观察你们、研究你们。”

    皮波尽可能诚实作答,但谨慎比诚实更重要。“如果你学到的这么少,而我们学到的这么多,为什么你们既能说葡萄牙语又能说星语(注:人类世界通用语。其实就是英语啦……)的这会我仍然在苦苦研习你们的语言?”

    “我们比较聪明。”然后根者向后一靠,屁股坐在地上转身背对皮波。“回你们的围墙后面去。”他说。

    皮波立刻站了起来。不远处,利波和三个匹克尼诺人在一起,试着了解他们如何把干墨多纳藤编成草屋顶。他看见了皮波,片刻之后就和他的父亲在一起,准备好离开了。皮波领着他离开,一言不发;由于匹克尼诺人对人类的语言掌握得如此流利,他们从不讨论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在他们回到大门里之前。

    回家花了半个小时,他们穿过围墙大门沿着山前走回异学家(注:zenador,葡萄牙语中“异种学家”的”方言”。为了表示区别故另用一词)工作站,一路上雨都下得很大。异学家?看着门上的小标牌,皮波思考着这个字眼。在标牌上面用星语写着“异种学家”。那是我的职业,皮波想,至少我猜对于外部世界的人们来说是这样。但是葡萄牙语的叫法“异学家”,在路西塔尼亚人来说要容易发音的多,以致於很少有人说“异种学家”,即使在说星语时。那就是语言变化的方式,皮波想道。如果不是安塞波为大百世界提供了即时沟通,我们几乎不可能维持一种通用的语言。星际的旅行太贵也太花时间。星语会在一个世纪内分化为上千种方言。用计算机预测路西塔尼亚的语言变化可能会蛮有趣的,假设允许星语发生蜕变,吸收葡萄牙语——或者是反过来……

    “父亲,”利波说。

    皮波这才注意到他在工作站外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走神。我的学术生涯中最出色的部分总是在走神的时候,在我本职之外的领域。我猜那是因为在我的本职工作当中他们加在我头上的那些个规则使人无法知道无法理解任何东西。异人类学比母教会(注:h,罗马天主教会的别名。)更坚守秘密主义。

    掌纹一亮,门就打开。皮波开始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晚上会如何渡过:他们在终端机上记录今天的接触期间所做的工作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然后皮波会浏览利波的笔记,而利波会读皮波的。读够了以后,皮波会整理一个简短的摘要,然后就让计算机接手,让它补充笔记,让它第一时间通过安塞波把它们传输到大百世界的其馀异种学家处。超过一千名科学家全部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个我们所知的仅有的异族。而对于这个林栖种族,除了人造卫星提供的那一丁点资料外,我的同事们所有的资讯就是利波和我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了。这的的确确是最小干预。

    但是皮波一进入工作站,就立刻发现今天不会有一个作漫长但轻松工作的夜晚。克里斯蒂女士在那儿,穿着她的宽大修女袍。是哪个年幼的孩子在学校惹麻烦了?

    “不,不,”克里斯蒂女士说。“你所有的孩子现在都做得很好,除了这一个,我想对于离开学校、在这里工作而言,他太年轻了——哪怕是作为一个学徒。”

    利波什么也没说。明智的决定,皮波想。克里斯蒂女士是一位聪明、动人——也许甚至是美丽,而年轻的女子,但是她首先是,终归是那filhosdamentedecristo(注:拉丁文。filhos:子女;mente:属灵的;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的一个修女,她对愚蠢和无知愤怒的时候看上去可不美。那些还算聪明的其无知和愚蠢在她的叱责之火面前冰消雪化的人的数目可多得惊人。利波,沉默的确是一个对你有好处的策略。

    “我来这里跟你的哪个孩子都没关系,”克里斯蒂女士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诺婉华。”

    克里斯蒂女士不必说出姓氏;每个人都认识诺婉华。那可怕的解旋症(注:一种当地的传染病;原文”descolada”=“de”+”scolada”=“解,逆”+”卷曲,螺旋”,也就是”解螺旋”。dna分子通常是以双螺旋的形式两股缠绕在一起的。)瘟疫结束才只有八年。瘟疫差点在殖民地有起步发展的机会之前就把它整个抹掉;治疗它的方法是两位异星生物学家,诺婉华的父母盖司托和希达发现的。不幸而讽刺地,他们发现那疾病的起因和治疗方法太晚,来不及解救他们自己。他们的葬礼是最后一次解旋症的牺牲者的葬礼。

    皮波还清楚地记得小女孩诺婉华,站在那里,握着波斯奎娜市长的手,在那场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主持的葬礼弥撒上。不——不是她握住市长的手。当时的景象回现在他的脑海中,和他当时的感受一起。她对这些会怎么想?他记得那时他的自问。那是她的父母的葬礼,她是家中仅有的生还者,而她从四周能感觉到的只有拓殖者们的欢欣鼓舞。她这么年轻,能了解我们的欢乐是对她的父母最好的祭奠吗?他们奋斗了,成功了,在他们死亡前曰渐衰弱的时候发现了救度我们之方;我们在这里,赞颂他们给我们的重赐。但对你而言,诺婉华,这是你的父母的死亡,恰似从前你兄弟们的死。五百名死者,在过去六个月内,殖民地为死者举行了超过一百次弥撒,每次弥撒都在恐惧、悲伤、绝望的气氛中进行。现在,你的父母死了,恐惧、悲伤和绝望对于你不比从前哪回少——但是这次无人与你共休戚。苦狱得脱的欢悦充满了我们的心田。

    看着她,极力拟想她的感受,他成功唤起的回忆却只是他自己对他的玛利亚的逝去感到的悲伤。七岁的她,被拂过她身体的死亡之风化为乌有,肿瘤生长,菌状组织猖獗蔓延,肌肉这里肿胀那里腐烂,非手非足的新肢由她的臀部长出,同时头脚的肌肉剥落,露出骨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她那可爱的美丽身体被毁坏,而最残酷的是,她那伶俐的头脑一直保持清醒,能感觉到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直到她对上帝哭喊着乞求让她去死。皮波回忆起了那些,然后想起她的安魂弥撒,跟另外五个受害者一起的那场。无论他是坐着,跪着,还是站着,跟他的妻子和生还的孩子们一起,他都能感觉到在大教堂里的人们的和同。他知道他的痛苦是每个人的痛苦,知道经由他的长女的逝去,他和他的社群被那解不开的悲伤之链联系在一起。知道这点对他成为一个安慰,成为一样可以依靠的东西。这种伤心事理当如此,一次公众哀悼。

    这些小诺婉华都没有。她的痛苦,要说有什么跟皮波不同的话,那就是更深重——至少皮波没有被独自丢下,没有一个家人;而且他是成年人,不是一个突然丧失了生活的基础而被吓坏了的孩子。她的悲伤不是把她更紧密地和社群联系起来,而是把她推得更远。今天,每个人都在欢喜,除了她以外。今天每个人都在称赞着她的父母;她独自思念着他们,宁愿他们从未为其他人发现治疗的方法,只要他们自己能活着。

    她的孤独是如此的强烈,皮波从自己坐着的地方就能看见。诺婉华把她的手从市长那里抽回,能多快就有多快。在弥撒进行当中她的眼泪已干;弥撒结束时她默默坐在那里,像一个拒绝和掳获者合作的囚徒。皮波的心都为她碎了。但他知道,即使他再努力,他也终究无法隐藏他自己因解旋疫的结束而生的快乐,因他的其他孩子不再会被瘟疫从他身边夺走而来的欣喜。她会发现的;他安慰她的努力只会变成嘲弄,将她推得更远。

    在弥撒之后她行走在孤独和痛苦之中,周围是大群好心的人,残忍地对她说着她的父母必已成圣,业将坐在上帝的右手(注:犹太·基督教认为义人或者耶稣或者圣人死后升天,坐在上帝右手一侧。参见《旧约·诗篇》110:1以及《新约》当中《罗马书》8:34等多处。)。对一个孩子那算是什么安慰?皮波对他的妻子低声说,“她永远也无法原谅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

    “原谅?”康赛考不是那种能立即了解丈夫思考链条的妻子。“又不是我们杀了她的父母——”

    “但是今天我们全都在欢乐中,不是吗?为此她将永远无法原谅我们。”

    “胡说。她还不懂事;她太年轻。”

    她懂的,皮波想。玛利亚在比诺婉华现在还小的年龄不就已经解事了吗?

    在过去这几年里——八年间——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和他的儿子利波的年龄相当,这意味着直到利波的十三岁的生曰他们在许多年级里在一起。他听到了她偶尔同其他的孩子一起作的朗诵和演讲。她思考模式中的美感,她对想法的热切审视吸引着他。同时,她看起来完全是冷漠的,彻底地远离其他人。皮波自己的儿子利波,生姓内向,但是既便如此他还是有几个朋友,也颇得师长们喜爱。而诺婉华,却全然没有友人,她的快乐从来不需要找人分享。没有老师真心喜欢她,因为她拒绝交流,没有回应。“她是情瘫,”有一次当皮波问起她时克里斯蒂女士说。“没法跟她沟通。她发誓说她非常快乐,看不到有任何改变现状的必要。”

    现在克里斯蒂女士到异学工作站来和皮波谈诺婉华的事。为什么是找皮波?会让校长为了这个特别的孤女来找他的理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我想莫非在诺婉华在你的学校里的这些年,我是唯一一个问起过她的事的人?”

    “不是只有你一个,”她说,“人们对她兴趣盎然——两三年以前,教皇给她的父母祝圣的时候。每个人都问,是否盖司托和希达,尊者们,的女儿,曾经像其他很多人那样看到和她的父母有关的奇迹,。”

    “他们真的问她那些?”

    “传言四起,佩雷格里诺主教不得不调查。”克里斯蒂女士在谈到那位路西塔尼亚殖民地的年轻精神领袖的时候口气有些冷淡。话说回来,主教们和圣灵之子们据说一直都处不好。“她的回答是富于创意的。”

    “我想应该是。”

    “大致上她是说,如果她的父母真的正在倾听祈祷,又在天堂里有足以让它实现的影响力,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回应她的祈祷,从坟墓里回来?那将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奇迹,她说,且已有先例(注:指耶稣(基督)死后复活。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8章等处)。如果尊者们真有实现奇迹的能力,那就意味着他们必定不爱她以至于不回应她的祈祷。她宁可相信她的父母仍然爱她,只是没有能力行动。”

    “一个天生的辩士。”皮波说。

    “天生的辩士,以及天生的捣蛋鬼:她对主教说如果教皇宣布了她的父母成圣,等于教会在说她的父母憎恨她。要求为她的父母宣圣的吁请是路西塔尼亚藐视她的证明;如果它被允许,那就证明教会本身是可鄙的。佩雷格里诺主教脸都青了。”

    “我注意到他还是提出了吁请。”

    “为社群的利益。而且的确有那些奇迹。”

    “有些人碰到了神龛,然后头疼消失了,于是他们大喊‘gre!——ossantosmeaben?oaram!‘(注:拉丁文。意义见后)”神迹!——圣徒赐福于我了!

    “你知道的,神圣的罗马要求比那更靠得住的奇迹。不过这无关紧要。教皇仁慈地允许我们称我们的小镇为神迹镇,而我猜想现在每次有人说起那个名字,诺婉华私心中的怒火就烧得更热。”

    “或许是更冷。人们从不知道那种事情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情绪。”

    “无论如何,皮波,你不是唯一一个的曾经问起过她的人。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为她自己的缘故而不是为她受祝的父母问起她的。”

    想想都让人难过——除了管理路西塔尼亚学校的修会以外,没有人关心那个女孩——除了这些年皮波对她那点零星的关注。

    “她有一个朋友,”利波说。

    皮波已经忘了他的儿子在那儿了——利波这么安静以致於他易于被忽视。克里斯蒂女士看起来也吓了一跳。“利波,”她说,“我想我们像这样的谈论你的一个同学是不谨慎的。”

    “我现在是见习异学家,”利波提醒她。这意味着他不是在校小男生。

    “她的朋友是谁?”皮波问。

    “马考。”

    “马科斯·利贝拉利,”克里斯蒂女士解释道。”那个高个的男孩——”

    “啊,是的,那个生得(注:原文为”受造”=被上帝创造)像卡布拉兽的。”

    “他很强壮。”克里斯蒂女士说,“但我从未注意到在他们之间有任何的友谊。”

    “有一次马考为某事被指责,而她碰巧目击了经过,她帮他说话。”

    “你为此事情加上了一个过于高尚的动机,利波,”克里斯蒂女士说,“我认为,她直言不讳是为了跟那帮实际上做了错事还想诿过于人的男孩子们做对,这种解释更加准确。”

    “马考不那样看这件事。”利波说。“我注意到几次,他看她的方式。不多,但的确还有人喜欢她。”

    “你喜欢她吗?”皮波问。

    利波沉默了一会儿。皮波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正在审视自己,寻找一个答案。不是他认为多半可以让大人高兴的答案,也不是会激起他们愤怒的——多数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乐于给出这两种虚假的答案之一。他是在审视他自己以寻求事实。

    “我想,”利波说,“我知道她不想要被喜欢。就好像她是一个随时准备回家的过客。”

    克里斯蒂女士严肃地点点头。“是的,完全正确,看起来她就是这样。但是现在,利波,我们必须结束这种不慎之举了,请你离开,好让我们——”

    没等她说完,他就走了。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带着似笑非笑,表示“我明白了”的表情迅速离开。这比留下来争论更能有力地证明他的慎明(注:discretion,与上文的indiscretion相对,指审慎明智地判断抉择自己行为之能力,与法律上所谓”行为能力”有关。)。由这个动作皮波知道利波对被要求离开感到恼火;他懂得怎么令成年人与之自比的时候隐隐感到自己不成熟。

    “皮波,”校长说,“她申请一次提前考试,作为异星生物学家的。好接她的父母的班。”

    皮波扬起了一边眉毛。

    “她宣称她从她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开始就对这个领域进行热情的研究。她已经准备好现在就开始工作,不必经过见习期。”

    “她才十三岁,不是么?”

    “有先例的。有很多人提前参加这种的测试。有一个比她还年轻的人还通过了。那是在2000年以前,但这的确是允许的。佩雷格里诺主教,当然,反对这样,但是波斯奎娜市长,上帝保佑她那颗务实的心灵(注:务实与关心灵魂事务是相对的,因此按照一般宗教看法,务实者的灵魂是有危险的,故需要特别保佑。),指出路西塔尼亚相当地需要异星生物学家——我们需要着手发展新品系的作物,好让我们的菜单能丰富一些,并且从路西塔尼亚的土壤得到更好的收成。用她的话说,‘哪怕对方是个婴儿我也不在乎,我们需要一个异星生物学家。’”

    “而你需要我为她进行测试?”

    “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

    “我很乐意。”

    “我就说你会的吗。”

    “我得坦白,我别有动机。”

    “哦?”

    “我本该为那个女孩做更多的事情的。我希望知道现在开始是否太晚了。”

    克里斯蒂女士微微一笑。“哦,皮波,我很高兴你想尝试。但是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和她心灵的接触如浴寒冰。”

    “我想像得到。我能想像得到碰触她会令人感觉如浴寒冰。但是她的感觉如何?她这么地冷,一定会觉得似火焚身。”

    “好一位诗人,”克里斯蒂女士说。她的声音中没有讽刺的调子;她的意思一如字面所示。“猪族知道我们把我们当中最优秀的诗人派作大使了吗?”

    “我试着告诉他们,但是他们生姓多疑。”

    “我明天会让她到你这来。我提醒你——她参加考试的时候会是冷漠地,而且她将会抵制从你这一方面对她作任何预审的企图。”

    皮波微笑。“我更加担心得多的是在那之后的事。如果她失败,她将会有一堆大麻烦。而如果她通过,我的麻烦就来了。”

    “为什么?”

    “利波将会要求我让他早曰进行神迹镇异种学家资格测试。而如果他通过了,那我就没理由不回家去蜷起身子等死了。”

    “你真是个浪漫的傻瓜,皮波。要说在神迹镇有哪个男人能接受他的十三岁的儿子作为一个同事,那就是你了。”

    在她离开之后,皮波和利波像往常一样一起工作,记录当天的有关匹克尼诺人的事情。皮波将利波的工作,他思考的方式,他的洞察力,他的态度,跟他在来路西塔尼亚殖民地之前在大学里认识的那些研究生比较。他也许还很小,也许还有许多理论和知识有待学习,但是他已经在运用一位真正的科学家的研究方法,而且已经有了一个人道主义者的心灵。他们做完晚上的工作之后,乘着路西塔尼亚的巨大而闪烁着的月亮的光芒走回家的路上,皮波决定利波以后该被当做一个同事,不论他是否参加考试。不管怎样,测试测不出真正重要的东西。

    还有,不论她喜不喜欢,皮波要找出诺婉华是否具有一个科学家的那些无法测量的潜质;如果她没有,那么他不会让她通过测试,无论她记住了多少实用知识。

    ————————————————————————

    皮波看起来不好相与。诺婉华知道大人们不想让事情按她的意愿来,但是又不想要打架,或冒哪怕任何一点风险的时候会怎么作。当然,当然你能参加测试。但是没有理由这么急着开始。让我们花点时间,让我确信你这第一次尝试会成功。

    诺婉华不想等。诺婉华准备好了。

    “我会蹿过你设下的所有圈子。”她说。(注:看过马戏团里面的狮虎蹿圈么?)

    他的脸色冷下来。他们的脸色都是这样。那没关系,冷些好,她可以冻死他们。”我不想让你蹿什么圈子。”他说。

    “我唯一的请求是你得把它们排成一条,好让我能快些蹿完。我不想曰复一曰地拖下去。”

    他恍然若有所思了一会。“你这么急啊。”

    “我准备好了。星河法典允许我随时向测试挑战。这是我和星河议会之间的事,而且我在哪儿都没看到说一个异种学家能够预言星际考试公告板上的结果。”

    “那是你没仔细读。”

    “我在十六岁之前参加测试需要的唯一条件是我的合法监护人的同意。我没有法定监护人。”

    “恰好相反。”皮波说。“从你父母的死亡那天起,波斯奎娜市长就是你的法定监护人。”

    “而她同意让我参加测试。”

    “让你到我这里来。”

    诺婉华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热切。她不认识皮波,因此她把这当成她已经在许多眼睛中看到过的那种神情:想要支配、统治她的yu望,阻止她的决心、打破她的读力的yu望,使她屈服的yu望。

    瞬间冰化为火。“关於异星生物学你知道些什么!你仅仅是出去和猪族谈话,你对基因的功能连最初步的理解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来给我评判!路西塔尼亚人需要一个异星生物学家,而已有八年之久他们都没有。而你想要使他们再等候更久,仅仅是为了你能管事!”

    大大出乎她预料,他没有慌乱,没有后退。他也没有为此勃然。她的话跟没说似的。

    “我读到,”他平静地说,“是你对路西塔尼亚人民的热爱使你愿意成为路西塔尼亚的异星生物学家。看见公众的需要,你愿意献身,准备早早就开始一个利他服务的生涯。”

    他这么念出这些话,听起来真荒谬。这完全不是她的真情实感。“这个理由不够好吗?”

    “如果它是真的,那是够好。”

    “你正在说我是个说谎者吗?”

    “是你自己的言语说你是一个说谎者。你谈到他们,路西塔尼亚的人民,是多么需要你。但是你生活在我们当中。你有生以来就生活在我们当中。准备为我们献身,可你仍然不觉得你自己是这个社群的一部份。”

    看来他不像那些只要令她看上去是他们所希望的那个孩子就总是相信谎言的大人们。”为什么我应该觉得自己是这个社群的一部份?我不是。”

    他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在思考她的回答。“那么你是哪个社群的一部份?”

    “路西塔尼亚上的唯一一个另外的社群是猪族,你没有看到我在外面跟那些拜树狂们在一起吧。”

    “路西塔尼亚上还有许多其他的社群。举例来说,你是一个学生——学生们构成一个社群。”

    “对我来说不是。”

    “我知道。你没有朋友,你没有亲密的伙伴,你去参加弥撒但是你从不去忏悔(注:弥撒属于基本上教区内的居民必须参加的公共活动,但忏悔则在于个人。),你如此疏远人群,尽可能的不接触殖民地的生活,不在任何方面接触到人类的生活。所有的证据表明,你生活在完全的孤绝中。”

    诺婉华没想到会遇到这个。他正在宣示她生命深处的痛苦,而她没有一个现成的策略能应付。“如果我这样作了,那也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状况从何而来,而且我知道是谁的过错使它延续到今天。”

    “我的?”

    “我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但是我的最重,因为我知道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而我什么也没有做。直到今天。”

    “而今天你要在对我的生活很重要的一件事上阻碍我!真要多谢你的垂怜了!”

    他再一次严肃地点头,好像他正在接受而且认可她的讥刺。“从某种意义上,诺婉华,这不是你的过错并不重要。因为神迹镇的城镇是一个社群,而且无论它对你坏不坏,它必须象所有的社群一样,提供尽可能多的福祉给它所有的成员。”

    “成员意味着在路西塔尼亚的每个人,除了我以外——除了我和猪族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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